白雪靄靄,此時早已進入寒冬,整片山頭皆寸草不生,所望之處皆覆蓋了厚厚的一層雪,更無任何生機,這讓以獵捕維生的他,只能碰碰運氣才能有所捕獲。
他坐在山下的小屋裡,喝著自己釀的酒,不時地撥動著小爐裡的柴火,試圖驅散更多的寒氣,為自己再添些溫暖。
小窗被冷風吹著,輕輕地撞擊窗框,發出微弱的敲擊聲,門窗因為年久腐敗,無法完全閉合,屋裡始終暖和不起來,不過總是比外頭好了許多。幾杯濁酒下肚,恍惚中,他彷彿又看見了那倩影,一身淺藍衣裙宛如清麗仙子,從雪地裡娉婷而至, 直往他心口裡走進,往後再也出不去……
他掏出掛在脖間的飾物,一把鐵鑰匙,是她留下來的唯一物品,他總是貼身攜帶著,偷偷冀望著哪一天能夠再度遇見她,然後可以親手還給她。
他又灌了幾口酒,朦朧間,那朝思暮想的臉孔好似就在他眼前,對著他巧笑倩兮,他咧開嘴笑著,試圖伸出手想要碰觸,卻只是撲了空,看著幻影一觸即逝,而他也因此搖移不穩倒在了桌旁,醉得不省人事。
等到他清醒時,窗外的風雪已停歇,刺眼的陽光透過被吹開的窗照在他的臉上,雖有陽光,溫度依舊冷得令他打顫,他趕緊抖動了身體,站起來活動。
屋裡的小爐早已熄了火,所剩的存糧也不多,看著外頭天氣尚可,他決定去附近繞一繞,或許能找到些食物也不無可能。
才一踏出屋外,他就嚇了一跳,積雪的深度比想像得還要厚,他艱難地抬著腿緩慢前行,目所能及之處皆是一片白茫茫,突然,一道棕色的影子倏地從他的前方掠過,他還來不及反應,腿就已經先往那方向跑去……
等到追出了好一段距離,他才發現自己已經迷失了方向,他急忙地探看四周,想要尋找明顯的標的物,不料一腳踏空,整個人突然往下墜落,他伸出雙手想抓住什麼,卻什麼都抓不到,害怕絕望的念頭不斷湧現,他最後的想法竟然是,還來不及歸還鑰匙,她回來找不到他怎麼辦?
他終於掉到底,背部因為撞在一塊突出的石頭上讓他痛到幾近昏厥,回過神後,他才注意到自己躺在一塊突出的大岩塊上面,岩塊以外的地方,是看不見底的深淵,岩塊被鑲嵌在一片陡峭的崖壁上,那壁上長滿藤蔓,都被覆蓋了厚厚的雪,還有一條筆直的痕跡,是剛剛他掉落時所留下的。
他不停地在崖壁上摸索,試圖找到往上爬的方法,沒想到手正摸索的岩壁在藤蔓後頭竟是空心的,他小心翼翼地撥開了藤蔓,發現是個被藏起來的山洞。
為了避寒,他點起火摺子後就往裡面走,裡面陰暗而潮濕,比想像中的還寬闊深幽,他看著往深處延伸的通道,沒多考慮便決定要一探究竟。
愈往裡走,愈能聽見隱約傳來鐵鍊在地上拖行的聲音,他緩下了腳步,更仔細地聽著,那鐵鍊聲似真如幻,令他更是好奇不已。
手裡火摺子並不能照亮整個通道,只能讓他看清眼前不過一尺左右的範圍,不知走了多久,通道終於有變化,原本的的土石路變成了泥路,泥路周圍長了一種奇怪的植物,似藤又不是藤,有葉又不像葉,就像是石蓮花的葉片攀附在牆上,葉片的形狀猶如一顆顆發霉的饅頭,乍看之下,就像是一堆發霉的饅頭黏在牆上……
他伸出手摘一片下來察看,深色汁液流得他滿手都是,他湊鼻去聞,強烈的酸味嗆人,他不小心嘗到一點,味道酸苦得讓人反胃,這根本無法成為食物!
等到他又往裡走時,他突然發現竟然有個身影縮在泥路的角落,那人身上的衣物骯髒不堪,與那奇怪植物詭異地融合在一塊,正面向牆壁蹲坐著低頭微動,看不出在做什麼。
他一步一步慢慢地靠近那個身影,想弄清楚那個人在做什麼。
正當他快要碰到那人時,那人突然開始發抖起來,漸漸地往後倒下,全身不斷地抽蓄著,那人的臉全被長髮給蓋住,意識不清還口吐白沫,手上臉上都是那深色的液體,嘴裡也還有一些牆上的葉片渣滓,沒多久那人就停止了抽蓄,躺在地上毫無知覺。
他後知後覺地發現,那些葉片或許有毒……
他還在思索著自己不小心嘗到的那一口會不會對身體有危害時,倒在地上的人抖了抖後,又緩慢地站起來,繼續面向牆壁,用手抓著那些葉片往嘴裡塞……
他還未從驚嚇中回神,就看見了那人轉過頭看了他一眼,空洞無神的雙眼彷彿一個傀儡,被操控了心智,從事無意識的行為。
那人的舉動令他更是愣了好一會兒,他很想轉頭跑出去,卻因為著急而跌了一跤發出巨大聲響,引起了那人的反應,那人呲牙裂嘴地朝他衝過去,他一時情急往反方向跑去,這一跑竟往更裡面去了!
往裡都是泥路,那詭異的植物依舊蔓延整面牆上,而路旁居然還有其他人同樣面牆蹲著,人數還不少!
他這次看清了那些人,他們的腳踝都綁著一條細鐵鍊,限制了他們的行動範圍,讓他們彼此都不會接觸到其他人。
他有些驚慌失措地繼續往裡面逃,沿路上,他看到了至少有七、八個人蹲在那兒,他根本不敢停下腳步,直到盡頭處,他看見了令他更加吃驚的一幕……
盡頭處,那滿佈藤蔓的石牆上,露出了一張蒼白的人臉,那人的四肢被藤蔓牢牢地纏住,而那人的頭上,有一朵怪異的花朵,連接著所有藤蔓的支條,就像是主花。
那朵花的蜜汁跟那些葉片的汁液一樣是深色的,一滴一滴地滴入那張蒼白臉龐的嘴裡,那張臉緊閉著雙眼,似乎是被迫接受餵食,勉強續命活下去。
他不敢相信地看著眼前的人,為什麼當年對他淺淺微笑,要他保管鑰匙的女子,會被困在這裡,成了這樣半死不活的樣子?
他衝上前去想要喚醒女子,試圖救出她,卻被她輕輕地開口拒絕了:「別救我……我,是自願的。」她慢慢地睜開雙眼,看著眼前的他,像當年一樣,露出熟悉的微笑:「你救了我,那,他們都會死……」
他有些震驚地看著她,不太懂那些人跟她有何關聯,而她似乎看穿了他的疑問,開口解釋:「外面那些人,都是我的親人,他們全都中了毒,需要秋殤蓮的汁液續命,而這朵秋殤蓮,需要靠我的血肉存活。」
他拿起隨身匕首,想將她身上的藤蔓給割斷:「先別說話,我先救妳出去,然後我們再慢慢救出其他人……」
「沒用的,我,也中了毒。」她虛弱地說:「秋殤蓮,是毒,也是解藥。一旦我離開了這裡,那,我也會死。」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舉著匕首氣憤地問著:「是誰害得你們變成這樣的?」
她輕輕一笑:「不重要了。你,快離開這裡,快走,別再回來了!」
他從脖間拉出那把鑰匙,遞到她的面前:「這鑰匙,我該還給妳的……」
「不,帶著這把鑰匙,走,走得愈遠愈好,快走,快走!」她看到那把鑰匙之後,突然開始變得驚慌:「不要再想著救我了,快走,別讓我,恨你……」她又換了種表情,惡狠狠地瞪著他:「還不走,滾啊!我不想再見到你!」
「我不能丟下妳不管啊!」他心痛地看著眼前的女子,根本無法狠下心離開。
她因為氣急攻心吐了一口血,嘴角的血漬將她的模樣襯得更加詭異:「難道你想親眼看著我死,才肯走嗎?」說完,便開始嘿嘿嘿地笑了起來:「只要我的元神耗得愈快,秋殤蓮的汁液無法及時替我補充,那,我就必死無疑了。」
他深深地看了女子一眼,便往外走:「我一定會找到法子來救妳的,等我,一定要等我!」
「別,別救我……」女子看著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隱沒在黑暗的那頭,她才緩緩地閉上眼,留下了兩滴血淚:「不要…回頭……」
他轉身一鼓作氣地往外跑,直到洞外,他才回過神來,他手裡握著那把鑰匙,開始又重新審視了岩塊周圍,他決定拉著一條結實的藤蔓試著往上爬,離開這裡,才能找到辦法來救她……
當他終於爬上了洞頂後,還未喘過氣來,就看見眼前一道棕色的影子跑過,他心下有一剎那錯愕,總是出現的棕色影子,是否想暗示他什麼?
他趕緊追上那影子,或許,是個契機也說不定……
他隨著那影子跑到了一棵神木底下,如今蒼茫一片,神木的存在顯得有些突兀,他在樹下不停地尋找什麼,他空轉了幾圈後,一無所獲地跌坐在樹根處,茫然地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你最好別靠那棵樹太近。」一道稚嫩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他抬頭望去,發現是一個小藥童,正往他這裡走來。
那小藥童煞有其事地警告著:「這是禁靈樹,有劇毒的,小心別被它的樹皮給劃傷了,否則,你的靈魂就會被禁錮在這棵樹裡了!」等到他嚴肅地說完後,又哈哈大笑起來:「我騙你的,只不過這棵樹真的有毒,可別被傷到!」
他有些疑惑地問:「這棵樹,有毒?」
「沒錯。不過,也是很難得的藥材。能解奇毒,卻也難以苟活。可謂世間的癡情樹啊!」小藥童搖著頭嘆息著:「禁靈樹與秋殤蓮就像一對愛而不得的戀人,明明需要依靠彼此才能活,卻又見不得面,唉……」
他聽見提及秋殤蓮,立刻來了精神:「小兄弟,請問你剛才所說的,是什麼意思?」
小藥童指著神木解釋:「禁靈樹必須要有充足日曬才能活,其樹皮具有奇毒,中毒者會昏迷不醒,故有人傳言此樹會將中毒者的靈魂禁錮起來,只有秋殤蓮的汁液可以解此毒。」接著又轉向他:「但是秋殤蓮一點陽光都不能曬到,只能活在陰暗潮濕的洞穴裡,尤其葉片的汁液特毒,會讓人上癮,失去神智,逐漸發瘋變成猛獸,且只能不斷服用汁液續命,但是無法解毒,只能靠禁靈樹……
」
他急急忙忙地問:「禁靈樹能解毒嗎?該怎麼解?」
小藥童很嚴肅地說:「只能獻祭中了禁靈樹毒的人當秋殤蓮的養分,才能救中毒的人。」
他聽了趕緊接著問:「那,獻祭的人呢?該怎麼救?」
小藥童沉思了一會兒:「無法可救……」
他像是想到了什麼,突然問:「獻祭可以救中毒的人,為什麼他們還是一樣在那裡啃著葉子,像個野獸不識人呢?」
小藥童立刻回話:「不可能,有獻祭,秋殤蓮才會開花,那些中毒的人吃了含有禁靈樹毒素的葉子汁液,不用多久就會復原,只是獻祭之人會被秋殤蓮吸乾血肉而死,就算被救出來,也會因兩種劇毒而命不久矣。」
他有些遲疑地問:「如果,獻祭之人沒有中禁靈樹的毒,那會怎麼樣?」
小藥童不假思索地說:「那非但不能替中毒之人解毒,自己算是白送上門當養分,秋殤蓮的花雖然開了,卻沒有任何解毒效用。」
他緊張地拉著小藥童:「若真是如此,這獻祭之人還有救嗎?」
像是感受到了他的嚴肅,小藥童認真地回應:「如果獻祭之人沒有中禁靈樹的毒,秋殤蓮只要碰到另一個有禁靈樹毒液的祭品,就會轉移目標,放棄原本的祭品,轉而吸取後來的祭品,直到祭品死亡為止。」
「能再幫我一個忙嗎?」他看著眼前這棵高大的樹,心裡有個想法成形……
他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將所有值錢的東西全都找了出來,他逐個屋子慢慢巡視,等到了後院,他看見了那間曾經收留她的房間,裡面只有簡單的一桌一床,他進去隨意地看了看,突然發現在床腳深處有個東西,他有些疑惑地拿起來,是帶鎖的盒子。
他下意識摸出頸間的鑰匙,顫巍巍的手將盒子打開,裡面是他送給她的狼牙墜飾,還有一封信,上面寫著:「能遇見你,我很開心。祝安好,我去找我的家人了,勿念。」
他將屋子簡單地收拾過後,帶著所有家當,往山洞方向去,這次,他一路堅定前行,毫不猶豫。
循著之前的路,他很快就到了那岩塊處,看了眼天空有些刺眼的陽光,他翻開藤蔓就往裡走,沿途看到的,那些人還是同樣呲牙裂嘴地在啃著葉片,神智並沒有清醒半分,這也讓他的猜測有一半的把握。
他很快地來到了盡頭,她的臉色比上次比起來更虛弱了,將隨身的包袱放好後,他心疼地輕輕喚醒她:「我想到辦法可以救妳和妳的家人了……」
她睜著迷濛的雙眼訝異地聽他說著,卻更驚詫他接下來要做的事,當她還來不及反應時,就看到他迅速地將手裡的東西塞進嘴裡,接著他拿出了懷中的匕首,在自己的手臂上劃了一刀,腥紅的血液一滴滴滲入地下,他也慢慢地失力倒地……
只見那些藤蔓像是突然活過來,纏繞在她身上的藤蔓幾乎是同時鬆了力,然後飛快地往他的方向爬去,她被甩離禁錮她的那面牆,而他取代了她原本的位置,被緊緊地綑綁住,他豐潤的臉頰像消風似地凹陷了下去,剛剛的年輕男子像是被掉包,成了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逐漸失去呼吸。
她躺在泥地裡慢慢恢復了力氣,臉上滿是淚痕,卻無力阻止這一切的發生,耳邊的咆哮聲逐漸減弱,洞裡只剩下時喘時緩的呼吸聲,她撿起放在旁的包袱,裡面是他留給她所有值錢的東西,還包括了那棟房子,她帶著虛弱的家人們,和他僅剩的皮骨,慢慢地往洞口走去……
「為什麼說禁靈樹和秋殤蓮是愛而不得的戀人?」
「因為,除了他們一個向陽,一個匿陰外,唯有禁靈樹根的土壤,能養活秋殤蓮的藤蔓,而秋殤蓮的根能促使禁靈樹茁壯,若缺其一,都不得活。他們活在同一塊土地上,根系互相糾纏著,雖都擁有使對方致命的毒,卻對彼此的毒深深著迷,看似相依,卻永無相見之時,豈不是愛而不得的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