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艾諾的書好到什麼程度,相信不用我多做介紹。不諱言,媚俗的我也是在她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後才接觸。目前的譯作中,除了《沈淪》,我都很喜歡。
今天不聊她的作品,聊她的訪談:《如刀的書寫》。
創作者論創作,總是比研究者更好懂。畢竟分析是一門技術,創作則是另一門技術。兩者雖有重疊之處,但在一些地方,不可否認也存在著差異。創作是過程,如同艾諾的一個比喻,是施工現場。施工現場式創作不以完整的寫作計畫開頭,而往往起源於感受、意象或記憶,藉此延伸出去。她不是在腦袋裡先把圖擬好,再實現到圖紙上,而是邊走邊看,沒想法的時候就擺到一邊,等待再次啟動的契機。《位置》中,讀者也能讀到這種走走停停的姿態,安妮·艾諾在封閉的作品中寫下的創作思索並不來自於一種「事前」或「事後」的有意設計,而是「當下」思考的真實印記,是竣工後未移除的施工痕跡。這樣略顯隨性的寫作方式與高度自律的作家非常不同。職業作家以創作糊口,若無法規律地出版新作,是很難撐下去的。教師的正職給了艾諾更自由的創作空間。另一方面,她並不把所有寫作都指向完整作品。她保持著寫日記的習慣,日記類型多樣,有些記在筆記本裡,有些記在隨便一張紙上。這些散落各處的碎片,或許有一天就會派上用場。
安妮·艾諾把自己的創作分作三類:虛構小說、自我的社會學式傳記和日記。目前台灣的譯作都屬後兩種。從命名可以看出,其創作以集體(社會學式)為目標,書寫個人經歷時懷抱著很強的自覺,把這種經歷連結到當時的歷史情境和社會階級。相信熟悉她的讀者也能發現,作品中從不避諱直接點出主題,分析困境的本質,而不純然靠「演」來呈現。
要能做到這一點,必須「拉開距離,客觀陳述,不摻雜情緒,也不求和文化水準較高的讀者共謀」。換句話說,從個人看到集體,靠的是退後一步,同時警惕著不落入文學陳規,使用老方法去敘述(所謂的美、所謂的技術)。由此,安妮·艾諾的創作就顯出一種平白的風格,如石頭般堅硬,敲碎了文學的高雅濾鏡。
這種傾向強烈反對著「自我探索」式寫作,那種好像寫作只是沈入個人,或耽溺於心理學式的分類。她說:
「重要的是文本的意圖,而不是自我的探尋或是書寫的動機,把自己投入現實當中後便沒有了自己(這個自己當然必須與社會、性別等面向互動),融入『大家』或『我們』之中。」
安妮·艾諾進一步提到,書寫是政治行為,不是揭露並改變世界,就是鞏固現有的社會與道德秩序。而她的方式是暴力的,是被支配者強行介入文學、侵擾文學,運用支配者的語言工具,揭開兩者的距離。
如此「實用」的文學觀之下,作品最重要的當然是內容。內容會影響敘事方式,進而影響整體結構。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也陷入某種定見之中,過度強調「如何寫」而不是「寫什麼」,好似這樣更文學。但近年來我不得不承認,作品打動我的果然還是「寫什麼」,「如何寫」應該服務於「寫什麼」。所謂「服務」,指的是這「如何寫」本身也寫出了什麼,而非一件套在外面的奇裝異服,只為迷惑觀者眼光。
為什麼我曾過度強調「如何寫」?那或許來源於一種深層的不相信,不相信文學能生產獨特的內容,彷彿內容是一個芭蕾舞者,能輕易跳入其他呈現方式(電影、哲學、歷史)。在這點上,雖然艾諾不愛昆德拉的《小說的藝術》,但兩人起碼在一點上是很像的:相信書寫(艾諾)/小說(昆德拉)能說出獨有的東西。
實用往往被視為是保守的,安妮·艾諾的實用卻頗為大膽。在她看來,標籤和類型不重要,容易畫地自限,好作品的關鍵在於能否顛覆感受、打開思想、夢想與慾望。譬如她抨擊「女性書寫」這個概念,提到文學界沒有所謂的「男性書寫」,使用「女性書寫」就等於強調性別差異是創作與接受的重要因素,而且這種因素只針對女性。
安妮·艾諾的另一關鍵字是「真實」,在本書中被反覆強調,想必讀者都深有體會。這種赤裸裸的如石頭般的真實讓人膽顫心驚,我們無時無刻不意識到文本背後的經歷並非虛構。所幸藉著書寫的力量,她把個人經歷轉化成超越個人的抽象事物,從而成為讀者的主題,最終軟化了危險。於是我們看到,《嫉妒所未知的空白》書寫的並非「我」的嫉妒之心,而是嫉妒本身。
如此強調真實,以至於她在書寫中看到的不再是字詞,而是事物本身。比起那種彈奏字詞的專家,她更專注於使字詞不斷逼近真實,使字詞沈重地壓在大地之上。
無論你是安妮·艾諾的讀者,還是單純對寫作和閱讀感興趣,我都推薦這本好讀、輕薄又有深度的《如刀的書寫》。
寫於2024.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