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的十二方位》是奇幻大師娥蘇拉·勒瑰恩的短篇合集,在這本集子裡,我們不僅能體會勒瑰恩的創作風格在十年間的變化,還會不時聽到她對作品絮絮叨叨,偶爾點評兩句,彷彿在跟你閒聊。
從這些自我點評中,我們得知勒瑰恩如何看待創作一事,如何調整焦距,正如她所說,「穩定且緩慢地脫離顯而易見的浪漫主義」,並將其表現在作品上。由此這樣一部時間跨度較大的合集,也是一份不必死守教條的呈堂證供。創作完全可以溢出、轉彎、推翻過往或一路到底,重要的是有意識地去思考寫作的可能性。
勒瑰恩不只是故事好手,即便是第一篇〈珊麗的項鍊〉,主情節看似封閉完整,其外層細框卻暴露了案情並不單純。表面上,珊麗翻山越嶺尋找項鍊的冒險佔據了主軸,但開頭卻是這樣一個場景:博物館中,館長與人種學家看著一名美麗女子,好奇她是誰。這名女子當然是珊麗。冒險帶有神話的悲劇性,令人心碎,另一邊,在人種學家眼中,珊麗是無有重量的美麗身影,覆蓋在物種檔案之上。一側是跨越時間長河的生命厚度,另一側是冷冰冰的觀察與(理所當然的)淺薄。價值在兩者間搖擺不定,是閱讀創造了這個距離,全知的讀者必須承受價值的不確定性。博物館一幕輕盈飄忽,引人發笑,其喜劇性消解了意義。在其他作品中,我讀到了個體化的掙扎。〈比帝國緩慢且遼闊〉述說了遠征星辰的艦隊在未知星球上的恐怖遭遇。船員歐斯登遭同事排擠,他在人際交往中表現出攻擊性,深受其害,卻無法改變。歐斯登因共感力過強罹患自閉症,治癒後仍無法融入集體生活。他從自我的殼走向世界的過程是個體化的過程,他以異質自身面對異質他人,如同宇宙中沉寂數世紀的星球,突然遭遇侵門踏戶(此對照設計在小說中直接且有效)。個體化如此痛苦,倒不如再次封閉自身,以求樂得輕鬆?
同樣的,在〈死了九次的人〉中,10個複製人自給自足,心有靈犀,同進同出,仿若一個「外子宮」行走世間,無須額外索求人際需要。他們跟自己生活、做愛、聊天、遊戲,他們是具現化的自戀,面對外人時只表現出適度(卻討人厭的)社交禮儀。他們將心理能量集中於自身,只有一己所思、所感、所擁有之物為真。情節急轉直下,九人死去,剩餘一人,至此故事粉墨登場。倖存者被迫「出生」,遲來的個體化,他將如何應對?
或是在〈視界〉中,神蹟降臨,打通任督二脈,終能消融此身,歸於一,人會否猶豫不決,意欲退回個體狀態?
這些作品始終叩問著「我」的本質。在這個充滿威脅與他人的世界上,「我」要消滅自身以求無我,還是踏出一步直面未知?
我無意將集子統整成固定特徵或主題,短篇小說最好「不相往來」,像個孤僻槍手,往某堵生活的牆射一槍,觀察一下,決定是否再射一槍,還是轉頭尋找新目標。
《風的十二方位》常常是後者,它在不同地方留下了彈孔,靜候讀者發現。子彈一一射出,殘骸遍地,卻沒有一片足夠鋒利,割傷讀者。勒瑰恩筆下有一種溫柔,軟化了暴力,把讀者包裹在童話氛圍裡,像是母親在前頭招手,讓孩童靠近,好近距離觀察殘骸,想像傷害發生,那是犯罪現場辦不到的。這也是最後一篇作品〈革命前夕〉的姿態:「她再度邁開腳步,一階一階爬上第二層樓梯,一次跨出一腳,像個小小的稚童。她覺得天旋地轉,但不再恐懼跌落。就在前頭,就在那兒,乾枯的白花在夜中曠野喁喁低語,輕輕頷首。七十二歲了,她始終不知它們名喚什麼。」「她」預感自己正走向終結,小說定格此刻,在跌落之前,在一切崩塌之前。這就是勒瑰恩留下的彈孔,一種傷害的預感,但不曾真正逼近。
另一方面,本書收錄的作品中,比起前期,我更喜歡後期的幾篇。後期作品在角色深度和情節複雜性上更勝一籌,堆疊出豐富層次,好讓哲學思考藏身其中。前期作品如〈解縛之咒〉、〈名的規則〉、〈巴黎四月天〉在故事層面上足夠有趣,但過了故事癮後,似乎少了點回味餘地,也就難有意願重讀。有兩組更明顯的對照:〈師傅〉與〈地底星辰〉,〈黑暗之盒〉與〈離開奧美拉城的人〉。第一組都以科學爲主題,主人公試圖突破外部箝制,追尋真理,但後者的地底設定如同無盡迷宮,給小說染上了一絲曖昧不明,豐富了詮釋路徑,前者清晰明亮,無有暗處可供沈思。第二組都類似寓言,也就是勒瑰恩所謂的心理神話,以大色塊筆法勾勒,抽象地提出問題,因而吃重思考能力。同樣在這一組裡,後者屢次讓作者聲音彈出,邀請讀者介入,突顯了問題的迫切性,而前者的想像在今日看來並不新鮮,難以觸發聯想衝動。
這樣隨作品時間變動的閱讀體驗尤其重要,正如我開頭所述,它呈現了勒瑰恩對寫作的持續思索。如果你對寫作感興趣,不妨讀讀這本小說集,它或許會讓你不那麼糾結於一條路到底,放手嘗試不同的主題和形式。
寫於2024.0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