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讀昆德拉的《玩笑》,深刻感受到時代的殘酷。
從路德維克被開除黨籍,到多年後實行復仇行動,這在小說中似是最強的因果線。相對的,騎馬巡行、寇斯特卡和露西的故事則是平行線。但這次讀下來,我覺得用「時間」解析全篇也是一個方向。
騎馬巡行這條線裡,賈洛斯拉夫是主敘事者,他對民俗傳統的熱愛,推廣藝術方面做的努力,在在令人感動。起初,他固守傳統領地,直至路德維克說服他,要讓民俗音樂在社會主義的指導下邁向未來,與西方爵士樂同台競技。賈洛斯拉夫在這條進化之路上負重前行,與官方打交道,卻在故事最後越來越吃力,官方不願意支持民俗音樂,處處控制預算,年輕人對騎馬巡行沒興趣,連自己兒子也不願當國王,欺騙了他。賈洛斯拉夫自覺是被拋棄之人。從路德維克的角度看,賈洛斯拉夫並不無辜。當他被開除黨籍後,他參加了賈洛斯拉夫的婚禮,發現這婚禮雖按照古老習俗舉辦,卻移除了所有宗教內容。在賈洛斯拉夫的視角裡,這種閹割一句都沒有提及,是沒有自覺呢,還是故意閃躲,不得而知。但是,「民俗藝術要與時俱進」這意見明明是路德維克自己提出的啊。說到底,這也是後來昆德拉多次提到的「絕對現代」的思想。
路德維克無法接受寇斯特卡的投降,投降的具體表現就是書裡所謂的「滑稽模仿」。滑稽模仿先是以冰淇凌和火炬的對比出現,但我們也可將以下這些都看作滑稽模仿:民俗音樂的現代化,年輕人對時代形象的追捧,社會主義式洗禮,騎馬巡行現場的混亂等等。
「滑稽模仿」也好,「絕對現代」也罷,都與「時間」有關。時間往前走,年輕人對舊世界的仇恨不感興趣,嘲笑政治鬥爭過時,路德維克的復仇因而變得不可能。時間往前走,國王騎馬巡行失落了原本的意涵,成了一首詩,每個動作都很神秘,都無法解碼。
路德維克使出渾身解數,解碼苦難的意義何在,解碼露西的真實本質為何,然而當時間往前走,這些過往的遺跡都只剩下空殼(姿勢、對白、臉)。所以我們看到茲馬內克說時代不一樣了,看到樂團演奏時,青少年毫無敬意,大呼小叫,不把演奏者放在眼裡。賈洛斯拉夫的兒子跑去玩摩托車,茲馬內克的年輕戀人鄙棄馬克思語彙,只剩下一堆老人守著舊世界。
在小說裡,舊世界有三種:路德維克的政治世界,賈洛斯拉夫的傳統世界,寇斯特卡的宗教世界。這三個世界是純然的舊嗎?不見得。像是前面提到,賈洛斯拉夫努力讓民俗藝術與時俱進。路德維克的階級鬥爭觀念,在他年輕時也「絕對現代」。至於寇斯特卡,宣揚共產主義和基督教目標一致。我們看到寇斯特卡如何受到預選說的影響,每每遇到抉擇時,從不反抗,束手就擒,認為這是上帝給他指出的路。無怪乎他會說,他與路德維克內在地敵對,因為路德維克是反抗者。
三個舊世界都在時過境遷後崩塌了。路德維克復仇失敗,他的勞改歲月,年輕人不care。賈洛斯拉夫也差不多。但寇斯特卡不同,他親手戳破了這個世界,每次遇到不公就順應加害者的要求,只因為他想逃離固定的伴侶關係。宗教,或偉大,一塊遮羞布,將底層慾望合理化。
在這點上,寇斯特卡和茲馬內克很像,後者藉著社會主義的革命狂熱,遮掩對掌聲的渴求。
時間使得所有舊世界都失去了意義,或者說時間本身就是去-意義的過程,時代被掏空了,時代再次填充。它像一陣颶風,吹毀沿途房屋,無論多麼穩固,都抵擋不住。國王騎馬巡行是颶風後留下的廢墟,它很迷人,因為它死去了,它關閉自身,拒絕溝通。老人在國王身上看到自己的命運。
小說以演奏會結束,再次強調了「時間」的力量。人不可能永遠與時俱進,不可能永遠「絕對現代」,人總會被拋下。被拋下時,你可以像茲馬內克一樣,附和年輕人,附和時代,做自己掘墓人的同路人。你也可以和路德維克/賈洛斯拉夫一樣,留守古老王國,奏古老的歌。在那裡,意義完好如初,未被蹂躪。在那裡,人們仍能指出事物的名字。
這或許也是一種落魄的救贖吧。
在這個意義上,《玩笑》對未來可說充滿了敵意。未來一定會贏,但不代表我要為它鼓掌,畢竟那所謂未來的,也將會過去,成為敗者。沒有誰比誰更高貴。
寫於2024.0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