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學》是二十世紀文化符號學的經典作品,試圖揭露形形色色文化現象背後的意識形態,小至星座運勢、脫衣舞、洗潔精,大到火星人、總統競選照、文學批評、愛因斯坦的大腦均有涉及,可謂包羅萬象,鉅細靡遺,你能看到布爾喬亞的價值觀如何透過層層偽裝,不動聲色地滲透到各個角落。
以星座運勢為例,巴特指出,《Elle》上的星座專欄是一個由女性讀者所構成的環境,不同欄目針對不同時間需求:《出門在外》針對工作日,《居家生活》針對夜晚時光,《您的內心》針對週日約會。不同欄目彼此之間宛如牢房,無法互通,遮掩了背後工作世界的秩序,「它影響的只是短短的一星期,對社會身分及資方老闆的企業作息相當尊重。」
經過一輪分析後,巴特認為占星術的作用在於「以『為現實命名』的方式,將現實擺脫、驅逐之」。
羅蘭巴特拆解流行文化,以微觀的手術刀抽絲剝繭,而非籠統論述。這正是本書第一部分的有趣之處,它的「功夫」充滿了細節,一招一式清清楚楚,不故弄玄虛,最後總能導向深刻的結論,兼具觀賞性和實用性。
書的第二部分則是理論體系的建構,一步步釐清神話的定義、作用、特性、方法及神話在不同意識形態下的差異。這一整套神話說明書,在搭配前述案例之後,似乎也沒那麼艱澀了。
下面會概述理論的部分,如有錯誤請不吝賜教。
神話學
羅蘭巴特的「神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它顯然與日常理解的「神話」不同。我很喜歡本書導讀作者許綺玲教授的總結:「神話其一根源,原本指先民對各種神秘的大自然現象所賦予的故事性、擬人化解釋。若以文化/自然二元觀來講,是用文化(人的角度)試圖解釋自然。而巴特的『神話』弔詭地顛倒原義,凸顯的是現今人們集體將廣義的文化(人為造成的)現象視為『自然而然』的現象,將原本取決於社會權力分配和歷史發展制約下的意識形態視為恆久不變的自然存在,並四處散播為常識、規範、俗見、人性、或『眾所周知』的道理等,溶入具體(無名)的千百種表述,反覆出現於各種媒介,如新聞、廣告、消費宣傳、影視、娛樂、宗教宣導、文藝批評等,由公共管道直入個人私生活領域。」
文化偽裝成自然,偽裝成常識,偽裝成日常語句中的「本來就是這樣」,常常(但不限於)呈現為一種有待揭露的欺騙。
巴特認為,神話是一種溝通系統,一種訊息。神話有歷史基礎,意思是說,它從歷史中的某一刻啟動生效,而非事物的原始狀態。比方說婚戒,婚戒不是天然地與永恆、愛、婚姻的概念連結在一起,它起源於某個時刻。但後來人們結婚時,自然而然地認為應當要有婚戒。由此看來,神話學的分析方法既屬於作為形式科學的符號學,也屬於作為歷史科學的意識形態,也就是「透過形式所展現的概念」。
在語言學上,符號是符徵與符旨連結起來的整體。符徵類似形象,符旨類似概念。比方說,Ring/戒指,兩個詞雖然發音不同(符徵),但都有一樣的概念(符旨)。當然,深入探究的話,Ring和戒指的概念是不一樣的,這邊先粗略地這樣認為就好。你可以想像,若回到「戒指」這個詞發明以前,我們完全可以把「戒指」叫成別的名字,決定把戒指叫做「戒指」這個決定具有很大的武斷性。
符號是符徵與符旨連結起來的整體。我們說出一句話,對方接收到的是話語背後的概念,似乎到這裡就結束了,這是一個只有一層的語言系統,但真的是這樣嗎?當我把一枚婚戒送給我的伴侶,這絕不是一個單純的贈予動作,總會牽涉到求婚,以及一連串關於婚姻永恆浪漫等等的念想。這後面的東西就是神話,也就是文化的自然化。對方接收到的訊息不只是「贈予」,而是推遠了一步,到了「永恆」。所以這裡有兩個符旨,且第二層符旨顯然比第一層符旨更重要。
在神話裡,第一層系統連結的符號轉化成第二層系統的符徵,與新的符旨結合,再次變成符號。常見的情況是,第一層往往接近字面意義,第二層則是文化意義。
如果文字太抽象,各位讀者可以用「神話學 羅蘭巴特」的關鍵字搜尋圖片,不難找到書中的結構圖。你可能會看到「能指」和「所指」這樣的詞,前者就是符徵,後者是符旨,只是翻譯不同。
神話(第二層系統的)概念透過扭曲變形的方式異化了「意義」。這裡的意義是指第一層系統的終端的符徵。我們從圖裡看到,這裡符號/符徵是同在一個位置上的,因為神話就是將第一層的符號轉變成符徵後,再次與新的符旨結合。但是羅蘭巴特給了這個位置兩個不同的名字,一個是語言層面上的「意義」,另一個則是神話層面上的「形式」。兩者雖在同一個位置,但側重不同。
從意義到形式,正是神話得以可能的條件。形式使得意義變得貧瘠,以便新的符旨趁虛而入,竊奪話語權。這也是為何「神話偏好藉助貧乏、未完成的形象來運作,其中的意義變得相當貧瘠,準備好接受意指作用:如諷刺漫畫、仿擬、象徵等。」這種竊奪仰賴語言本身的「不精確」,語言的厚度讓潛在的意義在當中漂浮。
神話的欺騙性來自於它把歷史變成自然,相對的,神話消費者將意指作用當成一個事實系統(本來就是這樣、常識、眾所周知),而不是一個符號學系統。
一個簡短的案例
巴特提到他在《巴黎競賽畫報》上看到的一張圖片。圖片中,「一位身穿法國軍服的年輕黑人行了一個軍禮,雙目仰視,顯然正在凝視隨風起伏的三色旗。⋯⋯它正在向我傳遞意義:法國是一個偉大的帝國,她所有的子民,不計膚色,都在國旗之下盡忠職守,而這位黑人為所謂的壓迫者服務的熱誠,不啻是對所謂的殖民主義的毀謗者最好的回答。」
此處,我們感受到的「法蘭西的帝國性」顯然不來自於第一層系統(單純的敬禮),而是來自於神話。黑人士兵的歷史不再重要,他雖然沒有完全消失,但被轉化為一個姿勢(或者說一個「類型」),以服務背後的意圖。這種意圖的命令與質問的特性,使得我不得不接受。但這不得不接受,很弔詭地,其實際體現就是「自然」。我自然地接收了這張圖片的神話概念,將它視作論據,而不是把它視作象徵(象徵會讓我們知覺到圖片中的黑人被利用了)。
「敬禮的黑人不再是例證與象徵,更不是不在場證明——他就是法蘭西帝國性的存在本身。」
抵抗神話
我們要如何抵抗神話?巴特提到詩歌。在他看來,詩歌是退化的符號學系統,跟神話的「超意指作用」不同,詩歌是「下意指作用」,簡單講就是,詩歌要回到「前符號學狀態」,觸及事物的自然意義,而非人文意義。它是一種收縮。
可惜的是,那些抵抗神話的野生寶可夢往往會被收服進精靈球裡,這是神話意指作用無遠弗屆的體現,譬如各種反抗文學的潮流最後都被吸納到文學中去,被命名,被使用,被延續。他建議,「抵抗神話的最佳武器是『將神話神話化』」。也就是說,將神話的意指作用接續下去,把符號再次扭轉為符徵,延長語鏈,自內部爆破。
爆破的前提是辨認出神話。無論從書中案例,或我們的實際體會,右翼神話似乎遠遠多過左翼,且在品質上更精妙細緻。這不是錯覺。左翼神話藉助的是被壓迫方的語言,他們是生產者,說話是為了改變現實,而不是保存現實,與第一層系統較為接近。同時,這種語言往往枯燥、單調、直接,是及物的,不夠「奢侈」,資源匱乏,因而即便造出神話(如史達林的神話),也粗糙不堪,很容易被看破手腳。
相反的,右翼神話與布爾喬亞緊緊相連,意圖保持世界的永恆不變。他們打造表象,大力推廣,這些表象暗示了人與世界的正常關係。藉助這些表象,搭配匿名化的除名作用,布爾喬亞把階級文化喬裝成「常識」,將歷史意圖建立在自然之上,將偶然性建立在永恆之上,並最終實現去政治化的人畜無害樣貌,使得無人意識到這些東西是被「造」出來的。
巴特列舉了7種布爾喬亞的神話修辭法:
1.疫苗接種:承認階級制度的偶發惡行,以便更有效地掩飾主要之惡(電影中的大反派掩蓋了制度性的缺失)。
2.剝奪歷史:神話剝奪了它所談論對象的一切歷史成分(讚頌廉價產品,卻無視提供產品的廉價勞工)。
3.同一化:當他者出現時,選擇視而不見、忽略、否定或轉化對方變成自己(一定是你不夠努力才這麼窮)。
4.套套邏輯:巴特最常拿出來鞭屍的邏輯,用同樣字句定義同一件事。令人不齒的魔法,反智,為語言加入低劑量的理性後,又立刻拋棄理性。說了等於沒說,自認為清償了因果關係(大藝術家:美就是美)。
5.非此非彼:同時表達出相反的兩方,最終將兩邊都否決,目的是擺脫問題,擺脫作出決定的責任。
6.特質的量化:將一切「質」簡化為「量」,廉價地理解現實(藝術成就的量化:演員知名度、視覺效果強度、演技動情程度)。
7.事實陳述:普世主義,拒絕解釋,持久不變的世界體系。一種「反—解釋」,其立論基礎是所謂的常理(賺錢結婚生子)。
總結
羅蘭巴特的《神話學》雖是經典書目,但我不會把它歸到「必讀」。我不認為有什麼必讀的書,數一下所謂的必讀書目,就會發現十輩子都讀不完。
但這本書的確是重要的,重要到只要你讀文學理論書,一定會提到它,然後你就得到一個概略版的巴特。概略版也沒什麼不好,就像你總不可能把哲學史上(一本就好)每一個重要哲學家的書都讀一遍(一遍就好)。這是某種閱讀焦慮,你永遠不夠,永遠在追。
今天,我還推薦《神話學》,純粹是因為它足夠有趣。當然,它有它的問題,最直接的感受就是,很多書裡的文化現象,無論在空間還是時間上都離我們太遠,因而失去了共感的可能。如果你時間充裕,耐心也夠,一篇篇讀絕對能練功。但如果你對那些久遠的文化現象興趣不大,挑有興趣的篇章(比方說,幾篇講到文學的),也完全沒有問題。但無論你是哪一種,我都建議精讀理論部分,巴特講解得條理分明,讀錯一定是我的問題(作者沒死)。
寫於2024.0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