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及劇透,斟酌閱讀。
「生命中不能承受的,不是存在,而是作為『我』而存在。」
《不朽》這本小說討論了很多問題,其中一個引起了我的注意:人的不朽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個問題很抽象,但我們可以把它換成另一個問題:死亡之後,我們怎麼留在他人心中?
當然,《不朽》之複雜值得大書特書,礙於我能力有限,無法面面俱到,只打算抓三個部分去談:「路的小說」、「『我』的加減法」和「不朽」。
路的小說
小說分為七部,由四個故事交錯而成,分別是「昆德拉和阿弗納琉斯教授的談話」,「阿涅絲的姊妹鬥爭」,「魯本斯的性愛冒險」和「歌德想盡辦法擺脫貝婷娜」的故事。故事間初看缺乏關聯,昆德拉透過四種方式把它們編織在一起。
第一種方式,是框內與框外的交流。虛構的昆德拉和教授作為最外層的框,筆下的角色能穿到框外互動,相對的,教授也能進入框內推進故事,比方說他把「十足的蠢驢」稱號送給了貝爾納,促使對方產生認同危機。
第二種方式,透過共通角色。阿涅絲遊走在魯本斯和自己的故事之間,其他人謹守本分不擅自越界,阿涅絲作為獨木橋連接著兩者,顯得搖搖欲墜。
第三種方式,則是行動的共振。貝婷娜和蘿拉跨越時空,都做了不朽的手勢;摔碎眼鏡的場景發生在兩個沒有因果關聯的故事裡。
第四種方式,也是最重要的方式,在同樣的主題上切出不同剖面。我會在後面釐清,此處不細講。要指出的是,這樣的設計很像一些以主題為導向的短篇小說集,但因為少了每一獨立篇章的完整性律令,而更寬鬆隨意。
故事不分主次,不同於《玩笑》和《生活在他方》,無法循著主線緊緊跟隨,往往讀著讀著就被帶到小徑上了。上述的區分也顯得過於武斷,特別是阿涅絲的部分,她的獨自思索似乎游離在外,很難跟其他角色的情節融合在一起。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不朽》可以說不存在主要角色。昆德拉似乎有意實行一種平均主義,且比《笑忘書》更徹底。讀者被隔離在外,共情不再自然,角色輪廓模糊,讀者得付出更多努力進入文本。
一直以來,昆德拉比起訴求共情,反倒更愛拉開距離,也就是「惡魔的笑」,一種對天使的消融於集體的笑的嘲弄。於是這種角色設計,可視作是一貫的延續,不僅透過論述,更透過不對焦的方式構築了批判的距離。
兩個現象混合後產生了鬆散的閱讀體驗,使得以情節概述這本書變得不可能。這種不可能彰顯了小說的獨特存在,無法被轉化為別的東西,固執地守在領地上,拒絕挪移。小說說著的只有小說。
和昆德拉的其他作品一樣,他試圖告訴讀者如何閱讀這本小說:「在那個年代,幾乎所有的小說都太耽溺在情節一致性的規則裡了。我的意思是,它們全都是以情節或事件單一的因果連貫性為基礎。這些小說就像一條狹窄的街道,人們拿著鞭子在後頭抽打著小說人物,要他們沿著這條街往前跑。戲劇性的張力,這是小說真正的噩運,因為它把一切都改變了,甚至連最美好的段落,最令人嘆為觀止的場面和觀察都變成只是導向結局的一個階段,而在此之前的一切意義也都以結局為中心。小說被它自身戲劇張力的火焰吞噬了,燒起來就像一捆稻草。」
虛構的昆德拉反對情節一致性,推崇偶然、巧合和節外生枝。他提到,亞里斯多德在《詩學》裡把「插曲」視為是糟糕的,因為它在因果鏈之外。但《不朽》狂熱地奉行著「插曲主義」,這造就了我先前提到的設計,不同故事間搖搖欲墜的關聯,正因其不緊湊和不必然,使文本帶上了濃烈的即興色彩。
生命凡庸如有頭無尾的插曲,名人傳記虛構的主旋律,顯得何其蒼白可笑,彷彿生命早被設計好,直往著終點衝線。那些多餘的、過渡的、瑣碎的、神秘的,都得修剪成某種本質、核心、命運或天才。生命的無意義如此巨大,於是我們學會了說謊,虛構一個影子,取代自身過活。
小說中有一段關於路的論述,最能體現這種閱讀體驗,雖扣著阿涅絲的處境,讀到時卻無法不把它看作是對小說美學的暗示,結尾處弗朗索瓦·希加的評論仔細展開這個想法,我這裡簡單帶過就好。
路與公路不同。公路,從一個點到另一個點,距離沒有意義,因而在公路的世界裡,只存在美的孤島。相反,路沒有終點,處處是風景,在路的世界裡,美是連續的,我們可以在任意一處駐足觀賞。
《不朽》也是如此,鬆散的情節各自獨立,不將自身貶值為手段。路上沒有咫尺的危機,沒有奔赴的遠方,在自由的姿態之下,讀者與其說贏回了主動權,不過說被迫更主動地深入文本,自行拆解和組合各個部分,怎麼理解昆德拉和教授談話在小說中的作用?歌德對不朽的追尋和魯本斯的性愛冒險有什麼對話的可能?不難想像,這樣的自由需索更多停下來思考的時間,讓主動的讀者更能施展拳腳,同時也讓另一些習慣了線性閱讀思維的讀者深感苦惱。
「我」的加減法
阿涅絲是姊姊,蘿拉是妹妹。小說設計了這對相反的姊妹,扣問「我」的存在問題。昆德拉使用的依舊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裡誤解詞典的手法,呈現了墨鏡和手勢在兩人生命中代表的不同意義。
阿涅絲戴墨鏡是為了遮掩、抹消自身痕跡,而蘿拉戴墨鏡,是為了告訴別人「我哭了」。阿涅絲做給同學看的道別手勢,是一個她以為獨特的手勢,當她看到自己的妹妹學起來後,就改掉了手勢,盡可能平庸地道別。
阿涅絲追尋自我的道路和蘿拉有著天壤之別。每當她意識到他人與自己「分享」某項共同特徵時,她就逃離,透過減法,她追尋著「我」。但誰能保證,被剝除乾淨後真的有一個「我」在那裡?而蘿拉,和大多數人一樣,實行加法,不斷從外界抓取特徵,東拼西湊,高聲宣揚自身的獨特性。弔詭的是,特徵越被宣揚,就越容易擴散到他人身上,於是這種維護自身的加法,同時也削弱了自身的存在。
加減法的深層差異在於對形象的態度。阿涅絲的父親在死前一點點煙滅過往的痕跡,撕毀所有照片,直至臨終,也不願阿涅絲看著他的臉。阿涅絲也是如此,瀕死之際,想著自己終於可以逃脫目光,力求在丈夫到來之前完全死去。她曾說:
「生命中不能承受的,不是存在,而是作為『我』而存在。造物者藉由祂的電腦把幾十億個『我』,以及這些『我』的生命,放進世界。但是在者所有的生命旁邊,我們可以想像一個更基本的存在,那是造物者還沒開始造物之前就有的存在,造物者不曾對這存在發揮任何影響力,也不會這麼做。」
阿涅絲追尋「我」的終點是「無我」,一種剝離自我的純粹存在。「我」是鏡像,無時無刻不照映著他人,揭示著世界的共享境況,讓她無法承受。
另一邊,蘿拉渴求目光,過一種表演的生活,將內在翻到外在,登上舞台,為世界定位自身的座標,往臉上塗抹能找到的所有顏色。蘿拉以感性人的姿態奔向他人。在小說中,感性人指那些將感覺樹立為價值的人。我們再一次看到,昆德拉在小說內外反覆鼓勵理性,反對過高的情感價值。蘿拉和貝婷娜一樣,將愛情舉到最高,在愛情裡,連錯的也是對的。至於昆德拉的觀點則是,過度依賴情感價值將導致災難,是非不分,使靈魂惡性膨脹,甘願為了激情去死,畢竟正是激情在歷史上鼓舞了無數青年投入戰爭。
對於感性人來說,愛情與對象無關,愛情起源於愛情(也就是說,在愛情的光輝下目盲)。蘿拉愛貝爾納,但她不想了解貝爾納的任何事情;貝婷娜愛歌德,因為歌德偉大且老邁,不朽緊緊跟隨著他,於是歌德越是接近死亡,她就越愛他!感覺本應在不知情的狀況下來臨,「當我們想要感受感覺的時候,感覺就變成了對感覺的模仿,變成了對感覺的展示。」
歌德意欲擺脫貝婷娜,卻做得不夠徹底,因為他深知他的不朽,也就是他的形象,端賴這個活得比他久的人。日後人們回想歌德,提起的必定是貝婷娜的說法,貝婷娜的信件,貝婷娜的回憶錄!歌德不是歌德,歌德的形象才是歌德。
只出現在第六部的魯本斯也面臨一樣的狀況。魯本斯作為昆德拉作品裡常見的花花公子型人物,在漫長的性愛冒險之後,發現情人們在記憶中只簡化成幾張相片。他老了,無法再過田園詩的生活,年輕時夢想的豐沛人生,留下的竟如此貧乏。生命只是一支插曲,這些相片是情人的形象,和本人無關。他在阿涅絲身上看到的阿涅絲,是殘餘的影子。然而我們何嘗不是以這樣的方式存留在他人心中?幾張相片,兩三組詞語,一個影子。
如何活在這樣一個世界,當形象篡奪了「我」的位子之後?所謂的「我」,既不是行動,也不是思想,只是形象。魯本斯目睹總統的笑容後,發現只要將這個笑容移植到任何偉大的藝術作品上,都會顯得既滑稽又相似。形象:我刺向我的匕首。
不朽
政治人物靠記者,記者靠廣告公司。在保羅工作的電台裡,綽號「大灰熊」的主管不斷受到這些廣告公司的控制,要他縮短評論的時間,把節目中的獨白變成對話,增加串場音樂的播放次數,讓主持人說話的語調顯得輕鬆自在,並關掉保羅的節目「權利與法律」,因為實在太無聊了。
保羅還不知道這件事,他大力維護廣告公司的立場,推崇娛樂化,嘲笑「大灰熊」太認真了。他沒想到自己的節目即將被撤下,反正他永遠站在時代的前頭。韓波說:「一定要絕對現代。」保羅秉持著這條信念,與女兒站在一起,騙自己仍然年輕。然而絕對現代的意思就是不要懷疑,全心效命。絕對現代讓廣告公司有權力下架保羅沈悶的電台節目。他被現代埋葬了。
大灰熊把這樣的保羅稱作「掘墓人傑出的同路人」。保羅不是掘墓人,但他是掘墓人的同路人,他為掘墓人拍手叫好,慶祝自己的死亡為現代鋪平了前程。
我們可以說,保羅是死在意象形態之下,而廣告公司是意象形態專家。意象形態是什麼呢?書裡舉了一個例子,過往,在俄羅斯遭受迫害的馬克思主義者秘密組成一個個小圈子,偷偷讀《共產黨宣言》。為了把思想傳播到遠方,他們把內容不斷簡化,直到只剩下六、七句關係薄弱的口號。這些口號無法形成任何邏輯思考的系統,只呈現出一些具有寓意的形象和標誌:手裡拿著榔頭微笑的工人,白種人向黃種人和黑人伸出手,和平鴿翩翩飛起等等。這就是意識形態向意象形態轉變的過程。
「意識形態就像一個個巨大無比的輪子,在幕後轉動,發動著戰爭、革命、改革。意象形態的輪子也在轉,但是這些輪子的旋轉對歷史並沒有起任何作用。種種意識形態彼此交戰,每個意識形態都足以提供一整個年代的思想。意象形態則是自己做了規劃,一個又一個的體系安安穩穩地交替,節奏輕快活潑一如四季流轉。就像保羅說的:意識形態屬於歷史,意象形態的統治則從歷史終結之處開始。」
意象形態很像我們在生活中說的:有Feel。很酷。笑死。它也很像羅蘭巴特所謂的神話,是一個把意識形態地下化和自然化的過程,使大環境的變動在實質上變得不可能。意象形態是時裝的概念,不斷更替流行風潮,但從來不會使人質疑更替本身的意義和服飾存在的必要。
民意調查是意象形態的利器,它代替了個體經驗,強加了一個位階更高的現實。在此處,個人不僅被形象綁架,還被民意調查綁架,後者會一次次否定你,把你變成你們。
上面提到,歌德的形象才是歌德。但對很多人來說現實更為嚴峻,形象成了群體的產物。當我們隨著意象形態起舞,深信自己作出了選擇,殊不知只是掉入意象形態的陷阱,變成一隻再也無法進行邏輯思考的畜養動物。
所謂絕對現代,難道不是在跟未來眉來眼去,隨波逐流而已嗎?既然絕對現代是不斷的背叛,那人何以能不朽?人怎麼可能在自己的形象中被凝固下來?
不朽:一具被任意裝扮的屍體。歌德一直擔心自己的不朽將被貝婷娜踐踏(他的擔心沒有錯),他死了之後放不下,仍抓著海明威發表自己的想法。貝婷娜奪取了歌德形象的詮釋權,修改信件內容後裝訂成冊發表,讓世人相信這段愛情的偉大,反襯出歌德妻子的庸俗。不僅是個人生活,就連留下的作品,也會被各種改編和流行文化扭曲,變得面目全非。人們漸漸不再看作家的書,狂熱地追逐著他的生活細節,意圖找到道德敗壞的證據。到了這裡,形象不僅是作家的變形,它還是作家的敵人,把他的作品貶低得一文不值。
該開心還是難過?昆德拉的看法竟過於樂觀,今天不僅沒什麼人關心作品,甚至也沒什麼人關心作家。文學的式微使得死去的作家只剩下符號的意義,被塞進各種沒說過的話在網路上流傳。即便那些說過的,也被去脈絡化地使用著,以服務於吸引眼球的社群目的。
回到小說。當一個人死了,他的不朽就註定要被操弄,與其說人心歹毒,不如說不朽從根本上就不可能。歌德在書中將這樣的想法傳達給海明威:「不存在的人就不可能出現。」
歌德的意思是,不朽是個幻覺。人的存在在變動中,抓不住,當死亡將其凝固時,存在就不可能了。所以那些人要裝扮屍體,就讓他們裝扮吧,關我什麼事呢?人要學會死亡。
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理解,阿涅絲走的就是這樣一趟死亡之旅:向內彎折,持續縮減,在死亡的一刻灰飛煙滅,才是最好的告別手勢。
寫於2024.0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