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可以教嗎?
不少人認為,閱讀是自然而然的事,無須學習,也無法教授。如果今天你翻開一本書,不喜歡,那就是不對胃口,屬於腸道問題,而非理解力不足,或缺乏相關背景知識。好吧,就算理解力不足好了,那又如何呢?
嗯,這個觀點沒什麼問題。但有些人好奇心太旺盛,讀不懂一本書時,反而會激起意志,參加讀書會,翻找資料,誓要跨過這座高山不可。你問他們為什麼這麼拚,或許只是因為這很有趣吧。每跨過一座山,世界也跟著擴大了一圈。
閱讀是一趟冒險之旅。你進到某個人的體內,短暫地度過一段人生,然後回到自己的身體,驚訝地發現自己動搖了。當然,這樣的事不會每次都發生,沒有任何感悟的狀況也不在少數。但總體來講,這依舊是一台成本很低,效率很高的時光機。就算某一趟旅程一無所獲,你也不會失去太多。
如果你有意坐進這台時光機,學著如何穿梭於不同時空,而非老在幾個相同的宇宙打轉,不妨讀一下《雨落池中,為何還堅持游泳》。這大概是我讀過最清晰,最實用,又不乏深度的時光機操作手冊。
本書試圖把讀者帶回到19世紀的俄羅斯文學。我明白,19世紀的俄羅斯多無趣啊!誰要讀那種老古董,誰要看貴族和農民的道德小劇場,我們可是21世紀的人,生活在一個超級英雄飛天遁地,生成式AI無所不能的時空,當時那些問題誰還在乎?
這正是癥結所在。為什麼喬治·桑德斯和一眾文學愛好者仍然在乎那些「老古董」。這些人在裡頭讀到了什麼,讓他們樂此不疲,一次次回到文本,只為了給當下找尋一條出路?所謂的「經典」,它那不朽的根基到底是什麼?
我不小心又把話題拉到太高。喬治·桑德斯無意去探討艱澀的學術理論。這本書以平易近人的方式跟讀者分享閱讀是怎麼回事。它提出的方法,我覺得啦,任何成年人只要花點心思都能理解。如果你還不信,我就隨意談談其中的三個面向,以證明它絕沒有故作高深的意思。
讀者反應
閱讀小說是這樣一個過程:讀一句話,然後再讀一句話。這句廢話道出了一個容易被忽視的性質:閱讀是線性的。我們將字拼成詞,將詞拼成句。實際上,讀者沒有和書中人物相遇,也聽不到他們講話,遑論進入他們的內心空間(即便在現實中,我也找不到那樣的空間)。讀者透過語言,想像出一場戲,將自己置身其中。
這意味著讀者從來都不是被動的。大部分情況下,小說需索讀者的想像力遠超「逼真」的電影。如果讀者不配合,小說就只剩一堆字,加上一些塗鴉似的符號吧。讀者在腦海中形成的故事空間也並非瞬間成型,它不在我們翻開書的那一刻出現,也不隨著闔上書的那一聲歎息而突然誕生。它比較像樂高,逐漸堆疊,模模糊糊,卻又意有所指。每讀一句,讀者就多了解一點,不自覺地預測角色的後續行為和心理變化。就像看柯南時,我們忍不住在揭曉謎底前猜測兇手是誰。
閱讀的線性體驗之所以能引起讀者的預測行為,是因為讀者具有好奇心。當我們越認識一個人物和他所置身的困境,我們就越能拿著這些物證探索小說要往哪條路徑發展。我們一般不會希望柯南的兇手是第一眼就可疑至極的那個人,但也不會希望兇手是一個未曾露面的陌生人。小說也一樣,如果作家能跳脫最有可能的發展,同時這發展早就顯露了蛛絲馬跡,小說就已經做好了嚇讀者一跳的準備。
柯南的劇情往往是:到一處地點,認識一些人,發生命案,蒐集證據,射中小五郎,指認嫌犯,凶手自白。這就是柯南的模式,它馴化了觀眾,讓他們勤於在命案發生前觀察不同角色的行為。模式讓觀眾知曉要注意哪些特定元素。小說也一樣,有些小說利用重複發生的情節單元,讓讀者在第二次遭遇類似情形時去注意這些元素的變與不變(當毛利小五郎醒著破案時,我們總是很驚訝)。至於小說本身也有一些模式,我們至少會預想自己進入一個場景,認識一些人物,目睹一些轉折。在書店挑書時,多多少少會被標題、書介、推薦語劇透。我們帶著這些預設進入,隨著情節鋪展不斷調整,最終拼湊出全貌。
因為閱讀是這樣一個線性過程,它就不是一個總結性的東西,而是一個持續生成的東西。換言之,讀者的反應也是一個接著一個,而非在最後一刻橫空出世。喬治·桑德斯很注重讀到一個句子時的心理狀態,他如何理解這個句子,怎麼想像場景,會做出哪些預測。我們之所以很難說清楚一本書好在哪裡,或許是因為缺乏敏感度,以至於只會說一些「好看」和「情節緊湊」之類的寬泛的評價。我們無法微觀地拆解過程中的種種反應,只是被動地遭受了作者的石化攻擊,變得動彈不得。
喬治·桑德斯要我們去注意的正是這些微觀反應,時不時停下來問自己,我現在在想什麼,我有什麼感受,我為什麼有這樣的感受,如果我是作者,這後面要怎麼寫?他提到:「要評論一件作品,並不是什麼高深莫測、神祕未知的技藝,重點在於:(一)無時無刻注意自身對一件藝術創作的反應;(二)越來越善於清晰表達那些反應。」
「無法不注意」的購物車
想像一下,如果柯南藉毛利小五郎的聲音破案之時,飯店老闆走了進來。你在此前從未見過他,但作為一家飯店,有一個老闆很合理。然後柯南指出,凶手就是這個老闆,你一定傻眼到爆,即便最後每一個證據都指向他,而他也長了一副有夠奸詐的面容。
當我們閱讀一本小說時,關鍵元素的出現大多集中於前中期,到臨近結尾時突然蹦出來,難免懷疑是作者寫不下去時的一個應急方案。在前頭出現的另一個好處是,我們能隨著情節發展見證這個元素的成長,甚至投入情感。這個元素可以是人物(顯而易見),也可以是組織、國家、一段歷史、敘事手法、破碎的結構、歌曲或高塔(《巴別塔學院》)。我們在小說前中段會蒐集各式各樣的可疑元素,把它們放進「無法不注意」的購物車。喬治·桑德斯把這種情形稱作「文字描述過剩的格局」,而讀者將會將它們轉化為效益。
如果讀者最後發現他無法將這些元素轉化為效益,他就很難對作品感到滿意。這種無法轉化有幾個可能的原因。或許作者講了一些很吸引我,但跟故事核心沒什麼關係的廢話,比方說柯南找的所有證據最後都證明跟命案無關,其實只要調查監視器就能找到凶手。另一種可能是故事核心跟我想的完全不同,或者它們的確跟故事核心有關,只是我沒看出來。
作為一名積極讀者,應多去留意這些元素。而作者也應注意小說的效益問題。正如喬治·桑德斯所說:「故事的真貌其實是:一組範圍有限的元素,被我們拿來對照著解讀。」我們期待作品是經過深思熟慮寫出來的,每個元素都能證明自身價值。而這又牽涉到比例原則。當小說花了大量筆墨寫不重要的情節時,讀者難免會在心裡納悶:「他為什麼寫這個?」友善的讀者或許會說:「嗯,這很有趣,但有必要寫這麼多嗎?」每當讀到冗長的情景/外貌描寫,我都會不自覺地想到這個問題。
因為這本書選的都是19世紀的俄羅斯小說,所以讀到一些有道德缺陷的文本也完全不足為奇。當今日的我們遇到這些觀點時,可以把它們放進「無法不注意」的購物車裡,這或許是優勢,使得文本與時俱進,跟現今碰撞出新的對話。更妙的是,喬治·桑德斯認為所謂的道德缺陷,說到底都是技術缺陷。這樣的看法似乎預設了技術在前,意識形態在後。然而當我們設想另一個性別的人缺乏深度時,我們又怎麼可能去描寫對方的心理,使觀點變得更為公平?
如果說「無法不注意」的購物車裡還有什麼值得一提,或許就是不可靠的敘事者。設想一下,柯南找了一堆證據,指向一個可以預見的凶手,結果最後毛利小五郎跳出來抓住柯南,觀眾才恍然大悟,原來凶手是柯南啊。嗯,這應該滿接近不可靠的敘事者,假如用柯南的第一人稱視角寫成一篇小說的話。這樣的手法有很多效果,首要的當然是戲劇性,給讀者一個大大的Surprise。另一個典型效果是製造距離,使得讀者可以跟敘事者爭論。事實上,我們沒有理由要去預設敘事的聲音是客觀的。下次讀小說時,不妨大聲反駁看看,這真的很好玩。
直覺與疊代
按喬治·桑德斯的想法,一篇小說之所以無趣,或許是因為它忘記了要升溫。
升溫是什麼意思呢?前面提到過小說的模式,它注重的是情節鋪展時重複的元素,也就是不變的部分。而在這裡,小說的升溫講的是變化。小說裡,如果我們已經對一個人物的性格有了不錯的認識,且有一兩則事件加以佐證,我們就會期待他的變化。不僅人物如此,情節更是如此。或許這就是《鬼滅之刃》總讓我走神的原因吧。
在本書中,《主與僕》很好地展現了這一點。當我們熟知吝嗇貪財的主人形象之後,我們就期待一些新東西,一些能嚇我們一跳,但又是從他的性格延伸出來的東西。不是維持他吝嗇的性格,也不是突然得到上帝的啟示,變成一個大聖人,而是從他的吝嗇延伸出一個無私的舉動。
當小說忘記了升溫的技藝,我們就會覺得自己在原地打轉,寧願把書丟到一旁,做一些更有趣的事情。為了應對這種狀況,有些作家採用了保留底牌的招式,柯南正是如此,它藏著一個等待揭曉的謎底。某知名作家說過,新人之所以無法完成小說,是因為他們沒有一開始就規劃好。另一個說法是,存在著兩種作家,一種做好計劃,逐步完成;另一種邊走邊看。
喬治·桑德斯顯然屬於後者。
他認為保留底牌是一種詭計,但亮出底牌則是一種信念上的飛躍,作家否決了這個解決方案,逼迫小說往更好的方向走。這看起來就像在說,如果你的小說沒辦法嚇自己一跳(昆德拉:好的小說比他的作者更聰明),那它也不大可能嚇到別人。
從一句話,一個場景,一名角色出發,漫遊於可能性的海洋,用直覺試驗一些組合,這樣的想法,使得寫作本身不那麼嚇人,作家也不再困守於靈魂之中,交由肉體把腦中的構想謄寫下來。寫作在此是一趟未知的冒險,作者和讀者合二為一,邊讀邊寫,直至故事成型。
在這個過程中,最重要的就是直覺。作家透過直覺選取字句和方向,相信自己的品味,而非被前輩的條條框框限制得動彈不得。你不需要到大師的戰場去競技,他們已經將自己的風格臻於完美,而你需要經營的是自己的垃圾山,期待有朝一日它會進化,把世界納入其中。
桑德斯把個人風格稱為垃圾山,或許有兩層含義。其一,它有一些在現行市場看來非常稚嫩的做法、錯誤;其二,這些錯誤其實是鑽石,它們關乎你最核心的特質,等著被錘煉。
這種個人風格除了是直覺的產物,更是疊代的產物。疊代在此指的是一次又一次的修改,直至作品越來越像你。這種修改意謂著直覺地去判斷一字一句得不得你歡心,而其中所含括的技術性或客觀性的認知究竟有多少,以我的理解來說應該不多。只需要一遍遍地寫,事情就成了。在此,寫作看起來甚至比閱讀還更倚靠直覺。
當然了,這種直覺也非傳統天才那種一氣呵成的態勢,它還頗為勞心勞力的,像在敲打一枚螺絲。或許可以說,這就是一種將艱辛與靈感結合在一起的寫作觀。
這種寫作觀最大的好處在於,它協助你跳出原始概念,讓故事不要往著一個理所當然的方向衝刺。他強調所謂縝密的佈局,就是一遍遍直覺修改後最終呈現出來的效果,它反而不如一般人所想像的那般,在開頭就規劃好一切。「備好計劃,然後實現它,這無法創造出優秀的藝術作品。」
當作者抵抗了前輩的陰影,任字句自由生長,小說才能超出作者,躋身經典之列。這是為何我們知道托爾斯泰的價值觀,卻又在他的作品中讀出另一種價值觀的原因。而在兩者之間,我們很難分辨出孰優孰劣。好的作品往往不傳道,它讓你看清世事真的很複雜,動搖你的根基,讓你能體諒他者。用昆德拉的話來說,這種不確定性,正是小說的智慧。
寫於2024.0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