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及劇透,斟酌閱讀。
讀過《黃色臉孔》後,我鼓起勇氣,終於翻開厚重的《巴別塔學院》。小說的閱讀體驗從期待到煩躁,又從煩躁到欲罷不能。中途雖一度失去動力,慶幸最終仍咬緊牙關走完全程。
小說的背景設定於十九世紀,英國靠著白銀科技,逐步吞食世界,成為最強帝國。白銀科技的原理在於翻譯,透過將不同語言的詞彙刻在銀條產生效果,效果的性質取決於翻譯過程中失落的意義,如透過無形和Invisible兩個詞的搭配,使用者就能消失不見。牛津大學中的巴別塔學院,作為帝國的學術殿堂,多年來招收各國學生,利用他們的母語能力,以保證帝國在白銀科技領域的優勢。
主人公是一名來自中國廣東的孤兒,被勒維教授領養,帶到英國,改名為羅賓,開始為期數年的語言訓練,最終順利考入巴別塔學院,開啟了前途無量的新生活。與他同屆的三名同學分別是來自加爾各答的雷米,來自海地的薇朵瓦和來自英國的雷緹。四人身分的設計很有趣,殖民和女權問題互相交織,可說在一開始,友誼就面臨著挑戰。
直到十二章為止,敘事重點都落在學院生活。羅賓一面享受著朋友的陪伴(亮面),一面協助赫密士會竊取白銀資源(暗面)。作為秘密組織,赫密士會長年資助各地反抗行動,意圖推翻帝國統治。但讀者從羅賓視角看過去,多半看不清組織實際上做了什麼,像是偷父母錢的青少年,金額小到引不起一點重視。另一方面,這些章節的編排工整有序,第四章開學,第九章四人成為二年級生,第十一章就到了三年級,時間飛逝,展開書寫的事件不多,讀著讀著,難免有一種交代劇情、扮家家酒的感覺。在這之上,小說又多用這樣的段落總結:
「現在,他們的情誼堅定,仿佛歷久不衰。他們不再是充滿迷茫與恐懼的大一生,為求穩定而相互依偎。他們現在既像疲憊不堪的老將,也如久經鍛鍊的士兵,因為共患難而團結在一起,不論發生什麼事都能彼此依靠。」
我似乎未能從足夠的事件中讀出這樣的改變,而是被動接收種種概述。大量的篇幅被用以構築學院的細節與世界觀,使得世界很豐滿,人物很骨感。學院生活缺乏實感,遑論興奮,敘事步伐過於穩健,驚喜不足。這都是我讀到十二章,即第一二部時的感受,宛如一款魔法學院模擬遊戲,點開百科有洋洋灑灑的知識,人物的形體卻淡如幽靈。
小說對此並非毫無作為,如在第四章結尾,它就預告了世界將一分為二,四人可能反目成仇。然而類似的預告都無法抵消我的不耐,反倒懷疑是某種虛張聲勢。
當我一踏入第三部,小說明顯活了,起飛了。這段之後是嚴重劇透,沒讀過書的建議跳到下一段。先是勒維教授拆穿了羅賓的叛徒身分,展露出人性的一面。後又到廣州出差,羅賓殺死勒維,四人毀屍滅跡,被普萊爾教授發現,危機時刻逃入赫密士會。再之後革命的分歧,蕾緹的背叛,雷米之死,赫密士會全軍覆沒,羅賓被捕入獄,葛瑞芬與史特林對決,眾人佔領巴別塔,英國雞飛狗跳,死傷慘重,直至羅賓自我犧牲,全劇終。
不僅情節上高潮迭起,人物也更輪廓分明。田園詩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恐懼、仇恨、猜忌和悲傷。每一次我都以為故事已經走得夠遠了,夠宏大了,甚至搖搖欲墜,為這種起飛擔心,它夠穩固嗎?會不會無法收拾?但下一章它又再次證明自己還能走得更遠。
無論是構築世界的細緻手法,還是穩到沉悶的篇章安排,都說明這是一部細心的作品,即便我對十三章之前不耐,仍無法否認許多伏筆埋得堪稱巧妙。像是合照中四人的不自然,或是薇朵瓦對安東尼事件的無動於衷,或是勒維與客人談話中的諸多暗示等,都足夠讓讀者拿起放大鏡檢視,作出種種預設。而這些伏筆也在後續被一一收回,或彎進出乎意料的小徑。總之,越到後頭,讀者越能享受到這種破案般的快感,直至闔上書本,幾乎沒留下什麼致命空缺等待填補。
《黃色臉孔》和《巴別塔學院》都讓我覺得匡靈秀是那種說得非常清楚的作家。這樣的寫作方式,在某些專業人士讀來或許滿到窒息,少了他們施展拳腳的空間,在我看來卻稱得上負責。如果將寫作視作溝通,這兩部作品就顯得頗為貼心。說到底,在不必要的地方設下障礙,意義為何?至少《巴別塔學院》寧願多說,也不願假裝所有讀者都熟知背後脈絡。
所以在372頁,雷米直接跟羅賓解釋了帝國的運作模式,先是把雷米的國家(印度)變成一個毒品培養皿,再將毒品輸送到羅賓的國家(中國)獲利。那些在英國被嚴格限制的鴉片,在中國卻以自由貿易為名販售,談判時態度囂張,逼對方挑起戰爭,好用大炮打開國門,只為搜刮日益稀缺的白銀。而帝國最強大的後盾,即是來自巴別塔學院裡頭說著「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是在做研究,我只想生存下去的」,如羅賓這般的高貴學者。
我們能否閉上眼睛,守護自己的小確幸,背對富足生活所賴以為生的剝削之上,只因為我們天生好命?這個最初始的衝突,這個羅賓的個人幸福 vs 赫密士會的普世正義的對決,並不是一個漂浮在空中的問題,只要想通了,人人都會這麼做。這正是小說前段顯得天真的地方,四人同進同出,友情天下無敵。而小說的後半至少暗示出這麼一種可能性,問題的答案跟你的身分緊緊相連,以至於到了某一刻,我們的手指就會扣下扳機,迎來人生最大的賭局。
小說中有著火影式的命運傳承,讓人會心一笑,羅賓這一屆和葛瑞芬那一屆看似對稱,卻也發生了微妙的偏離。而葛瑞芬/安東尼和羅賓/薇朵瓦的理念延續,也不如第一眼看上去的那麼一板一眼。我們能在薇朵瓦裡讀到羅賓,正如在羅賓裡讀到薇朵瓦。
小說一個很方便的設計在於,帝國的核心竟就在於一座學術高塔上,使得這種強大很集中,也很脆弱。它自然就讓人聯想到,且小說在一開始就暗示了,它勝在殖民,也敗在殖民,將從內部崩壞。但若要映照現實,似乎很難在系統裡找到一個如此集中的敵人,除非你身在電玩世界。當然,這樣的集中總是在另一些國家裡有更強的對應,在那裡權力集中於一點,如此光耀,卻又如此不堪一擊。
這種矛盾既諷刺又貼切。畢竟在羅賓所身處的偉大帝國裡,這所謂不堪一擊,滿是學者的高塔,仍舊佇立於大地之上,壓迫著塔下所有的人。因為塔,首先是在人們心中建造起來的。
寫於2024.0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