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競走》劇照
《大競走》改編自史蒂芬金在大學時期寫的第一部小說,金後來是以另一個筆名"Richard Bachman"出版此書的。本片以一個設定簡單的故事,揉雜入國家暴力、經濟絕望和表演性愛國主義等等議題,它有話要說,但不說教,以角色之間發展出的真摯情誼作為最動人的核心。
美國在一場大戰的多年以後,飽受經濟危機的摧殘,並受極權主義統治。50位才十幾歲的年輕男孩,參加政府每年舉辦的大競走比賽,大家必須依照規定速度不停地走,直到剩下最後一位參賽者,他將獨得龐大的金錢、還可許下一個願望,至於其他沒能走下去的或是違規的人,則會在路上被當場處決。隨隊一路監督的,是冷酷的「少校」(馬克漢米爾)。照理說,在這種競賽裡不用交朋友、也不該互相幫助,畢竟最後只有一個贏家,其他人都會死。但是Raymond(Cooper Hoffman)、Peter(David Jonsson)、Arthur(Tut Nyuot)與Hank(Ben Wang)等人,還是成了朋友,而且Raymond與Peter甚至如親兄弟一般互相幫助、互吐心事。
《大競走》很快就進入主題,Raymond由母親開車載至比賽起點、簡短而激動地道別後,就看見在現場等待的男孩們,此時陰沉的氣氛壟罩,周圍有載滿槍枝的軍車,選手們有些人故作輕鬆、有些人虛張聲勢、有些人靜默不作聲,而在「少校」介紹完規則後,大家很快就開始這場煉獄之旅。你可能會認為,一部人們只是在一條幾乎空蕩蕩的道路上走路和交談的電影會很無聊,但《大競走》一點也不會,角色們的互動與對話開始令觀眾分心,正如片中人一樣,能夠暫時忘記自己正在比一場毫無意義的比賽;當角色們偶爾放鬆自在時,觀眾能看見,如果他們沒有出生在極權主義的噩夢中,會成為什麼樣的人。
這是一部無情的電影,因為你知道大部分的角色都會死;但它也是一部充滿同理心的電影,在許多角色的人生終點之前看見他們的光。為何Peter能在悲慘的處境裡仍努力微笑、努力看見事物的優點?這與他的人生歷練有關,而他選擇不讓過去的痛苦定義自己,踏實活在每一刻、不考慮終點線。至於Raymond為何不顧母親反對,堅持來參賽,在他與Peter吐露真相時會揭曉,這段閃回也令觀眾明白電影裡的時空背景有多麼可怕。其他幾位主要角色的背景小故事或者性格想法,也會慢慢揭露,彷彿一種公路版的《早餐俱樂部》,透過這些細節,原本沒有臉孔的參賽者,越來越有血有肉。
故事裡的美國社會,窮人究竟有多慘,可以從比賽的報名狀況得知。這個恐怖大競走開放所有人報名,參賽資格則是每州抽一人出來比賽,角色們聊到這場競走並不是強制報名的,但他們認識的人全都報了,可以推判是因為獎品太大了,這場殘酷比賽是他們在這片土地上所能擁有的唯一希望。少校不斷向這些人強調他們有選擇、如今在此參賽都是自願的,但說真的,他們並沒有選擇,真正有選擇的是有錢人。而這位少校不斷展示的軍人風格,其實是一種表演性質的愛國姿態,雖然可以講出一堆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但他真正在做的只是在欺負人罷了。

《大競走》劇照
片中從未明說究竟第一名的獎項是什麼樣的金額?真的很多嗎?但在《大競走》的艱難世界底下,那個金額數字恐怕真的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讓這些貧窮的參賽者抱有希望,否則哪還活得下去呢,你只能埋頭走,其他沒辦法去想。而當贏家誕生,那位贏家能真正放寬心享受財富的唯一方式,就是能做到不在乎另外49個死去的參賽者,說穿了,這是個不會有贏家的比賽。
在大競走開始的那段時間,本片很狡猾地注入一種積極樂觀性,就彷彿這些人只是純粹來比體力、沒人會死的樣子,反映出這個瘋狂社會裡頭,大家只能積極擁抱那渺茫的希望,即使面對1/50存活率,許多男孩們仍保持虛偽的正面樂觀態度,但這種自欺,在參賽者開始一個一個死去之後,就難以維持了,不同背景與個性的人,發展出不同的心魔。這樣的設定,映照出暴政能讓人們適應屠殺和奴役,並強迫他們以團結、力量和進步為幌子進行自我毀滅。旁觀者如觀眾,則看見這一個個絕望的男孩,漸漸消失在背景中,宛如羔羊走向屠宰場,無盡的道路成為精神煉獄,綻放的友誼轉瞬即逝。
參賽者有原住民角色Collie,這應該是刻意為之,熟悉美國歷史的人會知道,美國政府在19世紀強迫原住民西遷,因此有所謂的「死亡行軍」(Death March),許多原住民因飢餓、嚴寒、酷暑、疾病等等,在路途中死亡,也因此出現「血淚之路」(Trail of Tears)這樣的稱呼。
「大競走」本身也是美國在越戰時徵兵的類比(史蒂芬金創作原著的時間背景正是越戰)。越戰期間,登記兵役是強制性的,抽籤決定了誰將被派去參戰,當時還有電視台轉播了徵兵抽籤,呼應大競走的參賽資格規則。而大競走比賽造成的結果,也使得它與戰爭很類似:很多男孩去參賽/戰,與同梯的夥伴成為朋友,然後其中某個倖存者獨自回家,承受一輩子的創傷。這個遊戲讓沒有選擇的平民越來越疲憊,一直努力到崩潰和死亡,而領導層卻在旁觀,提供老套的雞湯式鼓勵,讚揚他們的努力和犧牲。
導演是執導過《飢餓遊戲》系列多部電影的法蘭西斯勞倫斯,他知道該怎麼拍攝年輕人互相競爭到你死我活的電影。但《大競走》褪去《飢餓遊戲》的華麗,一群人行走的過程中充滿醜陋,他們汗水淋漓,有血跡斑斑的雙腳和憔悴的臉龐,都還不用提周圍士兵處決犯規者的畫面,光是拍出比賽者的各種生理問題包括大小便、抽筋、腹瀉、生病等等,就已讓人絕望。
場景與服裝一樣黯淡,充滿灰色、土色、以及褪色的藍或綠色等等,灰黃色調的攝影畫面捕捉了戰後美國的荒涼,聲音設計捕捉了參賽者們行走時靴子撞擊道路的聲音,從一開始人數眾多聲勢浩大的聲響,到後來步行者數量減少漸漸聽不見腳步聲,以及間歇產生的槍響。
參賽者一路走過的是空曠的鄉間、落魄的小鎮、廢棄的車輛、偶有冷淡旁觀的當地人,這是個破碎黯淡的社會,而路途上的殺戮與掙扎都是極為殘酷的。這裡沒有愛情故事,也沒有英雄主義的暗流。這些年輕人一直走到死,沒有人來拯救他們。
「你因他的死而多了活著的勝算」,「你唯一的活路是身邊的其他參賽者都死了,包括現在與你為友、幫助你的人」,參賽者心中必然揮之不去的這些想法,與《飢餓遊戲》相似(在此要強調《大競走》原著早於《飢餓遊戲》系列),但少了《飢餓遊戲》系列的打打殺殺躲躲藏藏,反而更能有空間放進人與人之間不同價值觀的討論與激盪,也更有時間體會哲學上的頓悟與釋懷。《大競走》不是關於發起革命的電影,而是一部即使面對虛無也堅持不懈的電影。人終將一死,在活著的時刻,怎麼做才對得起自己?以什麼樣的人格死去?最終的戰鬥,是保住你的靈魂,確保它是你要的樣貌,至死方休。
《大競走》的演員群表現非常優秀,每個年輕孩子都令人印象深刻,特別提一下《兔嘲男孩》(Jojo Rabbit)裡的男孩本人Roman Griffin Davis,在本片飾演被大家認定絕對是謊報年齡來報名的Curley。此外,飾演Raymond母親的Judy Greer,雖只有兩場戲,但非常令人難忘,尤其她大吼"It's OK! It's OK!"的那一幕,那複雜的表情讓我心都碎了。
不過,《大競走》的真正主角,是Cooper Hoffman與David Jonsson,兩位的演技超級精彩,Cooper Hoffman證明自己在《甘草披薩》的好表現絕非偶然,他在片中的角色有句台詞是「我父親是我的英雄」,從《大競走》的表演來看,他確實有機會在演藝事業方面穩穩接下父親菲利普考夫曼的棒子;接連在HBO影集《金融業實錄》與電影《Rye Lane》及《異形:羅穆路斯》表現傑出的David Jonsson,是《大競走》的靈魂,他在一片荒蕪中懷抱著善與愛,但沒有「神奇黑人」式的傻氣,而是一種在苦難中飽受折磨之後、對黑暗做出的抵抗,他的溫柔背後是極為剛強的意志,相當震撼人心。

《大競走》劇照
《大競走》的結局與原著不同,但有獲得史蒂芬金的認可,我認為電影結局比原著帶出更有層次的情感,最後留下了複雜的情緒,在令人驚嘆的結局之後仍難以消散。
極權的制度,總是威脅著要扭曲所有人性,但《大競走》裡面有幾個角色,在死亡面前頑強地活出自己想要的樣子,那股力量在悲劇之中仍帶來強大的光明,不會因為人物的死亡而熄滅。
只不過,我最近的感慨是,對照起真實世界,《大競走》裡面的可怕描繪,反成為美好的烏托邦,畢竟在影院裡,不論是片中的參賽者還是坐在影廳裡的觀眾,觀看那些暴力後果的情緒反應都是哀戚與痛苦,然而想到真實世界裡,有許多人對於在網路上看到的暴力(語言或影片皆然)表現出的反應竟是狂喜、充滿想要毀掉敵人生活的渴望,不免感覺《大競走》的世界竟然溫暖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