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算什麼藝術,根本就是嘲諷嘛!蔣委員長帶領我們打共匪,你們又在哪!?」一聽到老翁的咆哮聲,我慌忙跑到樑柱後窺視,那景象至今仍清晰如昨。
直到二〇二五年,我在脆滑到「轉型正義」的串文,察覺底下的留言仍明示了時間難以淡化的歷史傷痕 。老翁的咆哮則是發生在二〇一七年十二月,彼時,我誤打誤撞闖入此議題的是非之地——中正紀念堂。館內的中央通廊,正在舉辦一場名為「想像紀念堂」的藝術展覽。
首次踏入中央通廊,舉目四望,高聳的宮廷式建築、繁複的天花板雕飾映入眼簾。幼時被教育的蔣公故事浮現腦海,隱然一個偉人形象居高臨下,審判我這個微不足道的月光族。
我是來欣賞藝術的嗎?非也。我擔任兼職的顧展人員,由於正職履歷都石沉大海,這工作無疑是救命稻草——倘若再掙不到生活費,下個月手機就得停話。
披上藍背心,我才清醒當下的任務:巡邏、引導、確保安全。通廊約莫三四十公尺,幾座正方型鷹架互相銜接,四邊掛著海報或液晶螢幕,內部展示著各種裝置藝術;那些藝術品營造出反諷獨裁、反思戒嚴的氛圍。
沒一會兒,老翁們聚集在某件藝術品前大吼,打破一片靜謐,聲波震出一道時空裂縫,國共戰爭的殘酷閃現。陸續進來的觀眾,有人眉頭深鎖,有人悻悻然地嘀咕。他們的情緒是與歷史共振的激昂旋律,隨時會開口宣洩。
剛開展幾天,我時常遊走在每個樑柱後方探頭旁觀。
「你還好吧?看起來很緊張的樣子。」負責藝術展覽的組長走到我身旁。
「有些民眾的反應滿大的。」
「我們已經習慣了,別擔心,有狀況就找警衛。」她溫柔的語氣讓人空澹下來。
二三個星期後,觀眾的不滿反應已退潮,展場漸漸風平浪靜。在組長屢屢的關心下,我已調整好面對觀眾的心境。
「年輕人啊。」戴著破洞軍帽的老翁猛然叫住我。
「你知道那一夜有多恐怖嗎?」
「咦!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我們收到情報,阿共今晚準備上岸,坦克車都開出來了。」
「什麼東西,哪裡上岸?」
「就古寧頭啊!你不知道嗎?」
「喔~在金門,歷史有讀過。」
「你知道嗎?阿共不曉得我們已經掌握路線,他們什麼時候會游泳過來,什麼時候會上岸,在哪裡上岸,我們都一清二楚。」
他停頓幾秒,說:「你想知道結果嗎?」
「我記得國軍勝利了⋯⋯疑,伯伯有在現場?」
「我看見坦克車壓扁阿共的身體,子彈射穿他們,大家一直在尖叫,不知道叫了多久,直到只剩下海浪聲。」
滿地殘缺的屍塊、壓扁的頭顱、四溢的腦漿,湧上我的心頭。
「我想去上個廁所。」
「可是,誰還會理我?當初為了國家出生入死,現在我跑不快了,清槍也不會了,難道老了就沒價值了?那些當官的根本就不在乎,社會還批評我們領太多錢……」
「邊走邊聊好了。」我腦袋一片空白。
我們肩並肩走到外面的廁所,短短的路,老兵萬語千言,我恍若也從戰場中撤退,五味雜陳說了再見,他卻三番兩次轉頭看我。
重回展場,我在一張大圓桌坐下,心神被老兵的無奈與孤獨佔據。此時,走路一拐一拐的婆婆在我的正對面坐下,雙肘靠著桌面雙掌撐著臉頰,喘著氣。待她呼吸平緩後,我輕聲問:「婆婆您好,您是來看展的嗎?」
「我走累了過來休息,不過,你有聽過十萬青年十萬軍嗎?」
「有點耳熟耶,以前抗戰的事吧。」
「我老公是其中一份子。國民政府遷台後,他成為警察,有些案子辦也不是不辦也不是,我每天都擔心他。」
「白色恐怖?匪諜?」
「結果他是出車禍走的,我抱著他,全身是血,直到他閉上眼睛⋯⋯」婆婆淚水盈眶,還來不及追問細節,她轉身離開,那步履蹒跚的背影緩緩地消失在通廊的盡頭。
回想著與老兵、婆婆的相遇,心中的執念被更龐大的力量抽離,人生暫時像一張質地圓滑的白紙;我好奇地探問其他人對於中正紀念堂的未來想像:
警衛伯伯,掛念搞夾娃娃機台的兒子是否有能力養活孫子;退休的志工阿姨,與老公相偕來服務,琴瑟和鳴,視這裡為修行之地;年輕媽媽則反對拆掉迴廊的圍牆,那裡遮風蔽雨、光影美麗,是她與小孩散步的心靈淨土。
一位青年男子在嚴冬的早上,露出淺淺微笑,向我遞上折得很小塊的紙條,一層層拆開後,寫著:「我是二二八事件的受害者家屬,這裡要用炸彈爆炸掉。」相反地,展場的黑板上,童言童語寫著:「希望今後可以在這裡畫畫寫信。莘莘,六歲。小魚我,最愛中正紀念『糖』。」
四個月的展期,各式各樣的想像,在我這張白紙上盡情塗鴨。
每每遊客圍觀欣賞國軍儀隊表演時,我早已不再感到新奇,僅覺得被人間悲歡的光暈所包圍,看著各國人種齊聚一堂的畫面,顯得好不真實,彷彿處在一個永遠和平的土地上。望向拱門外的陽光,有那麼一瞬間,巨大的偉人與渺小的自己都化為虛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