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Google Maps 上搜尋「三寶瓏彩虹村(Kampung Pelangi)」時,我特別留意到一則評論寫著:
「這裡已經沒什麼好欣賞的了,只是一個普通的居民村,還有一道褪色的『彩虹』。沒必要來打擾那裡居民的生活。或許他們也厭倦了僅僅成為觀賞和拍照的對象。」
幾天後,當地大學生 Fathur 在帶我走進社區時也說,現在已經很少觀光客會過來。午後,斜坡上的巷弄顯得安靜,彩繪各種塗鴉的牆面已經斑駁,路邊的雜草冒出石縫。

彩虹村現今還看得出當初的彩繪效果,但色彩已經黯淡許多
三寶瓏是印尼中爪哇省的首府,也是中爪哇經濟重心,約有 170 萬人口,是全國第五大城市。但三寶瓏也在 2012 年被點名為印尼「十大貧民窟城市」之一。當時的 Kampung Wonosari(也就是後來的彩虹村)常被當地人視為治安死角,街頭可以看到遊蕩的孩子和乞討者。這塊土地屬於屬於日惹蘇丹國,被劃分成灌溉渠道、住宅區和墳場。 325 戶居住於此的居民多從事非正式工作,如小販與零工。住在磚牆與竹材興建的半永久建築裡,並沒有正式土地產權。
1980 年代末,這片山坡上只散落著十五戶人家。房子大多用紙板和回收木料拼湊而成,雨一大,牆壁就會滲水,地基也跟著鬆動。1988 年,地方政府認定這是「不合法的聚落」,準備強制拆除,把居民驅離。一位有建築專業背景的神父來到這個村子,他看見孩子在泥濘裡玩耍、母親們用破布遮雨,決定要跟居民一起守住這個家園。 神父認為,住在這裡的人不是「違章建築的佔用者」,而是也有權在此安身立命的居民。他帶領村民一步步把紙板屋換成磚牆竹材的半永久性房屋。

從山頂看台往下望,映入眼簾的是一排排沿坡而建的老屋
彩虹村居民驚喜見證油漆刷出的奇蹟
2017 年,三寶瓏市長 Hendrar Prihadi 想要振興山坡下的花市產業,可是當他抬頭望去,映入眼簾的卻是山坡上一排排斑駁的紅磚與破舊的屋舍,與新整修的市場形成強烈對比。於是,「彩虹村」計畫正式啟動。市府意圖將 Wonosari 納入觀光路線,不僅把它包裝成花市的「最佳背景」,更要讓整個社區成為觀光動線的一環。短短幾個月內,三百多戶房屋被漆上鮮豔色彩,遠遠望去,山坡彷彿鋪上了一道巨大的彩虹。
市府投入三十億印尼盾(約新台幣550萬元)的經費,並補助各戶油漆與器材。對居民來說,這是一場「不用花錢、就能讓房子煥然一新」的意外之喜。除了漆牆,市府還順勢改善了周邊環境:跨越三寶瓏河的小巷口架起八座新橋,山頂設立觀景平台和「Kampung Pelangi」的大型招牌,新增儲水槽、地圖與指標牌。

彩虹村大大的招牌立在山丘上
2017 年夏天,志工、企業與協會相繼進駐。印尼建築協會提供人力與建材,日本塗料品牌 Nippon Paint 捐漆,國家電力公司 PLN、銀行 BRI 等企業也投入企業社會責任(CSR)經費。五十名志工穿梭在巷弄間刷漆,部分居民甚至自己掏腰包,再添上幾筆顏色,好讓自家房子不輸給隔壁。
除了硬體,市府還安排了「軟體」訓練:教居民製作傳統小吃、手工藝,甚至開設簡單的英語課程,讓他們能在小攤前直接和外國遊客交談。儘管村裡的坡道陡峭難行,在一些巷弄路口也設置了座椅,方便遊客歇腳,再到巷口攤位買杯涼水,延長停留的時間。
三寶瓏的彩虹村並不是第一個「彩繪村」案例。在這之前,日惹和瑪琅都已經有過類似的社區改造。事實上,把非正式住宅轉化為觀光景點,也不是印尼獨有的做法。在國際上,像巴西里約熱內盧的貧民窟 Rocinha,就曾以鮮明的塗鴉和色彩工程吸引外界的關注。
對 Wonosari 的居民來說,當時確實有一種「房子突然變漂亮」的驚喜,不少人還自己添漆加色,想讓自家房子更亮眼。但隨著時間推移,這份喜悅逐漸被另一種感受取代。多年後,居民回頭看,仍認為這場改造從頭到尾都是自上而下的決策。他們並沒有被納入討論,而媒體卻偏愛塑造「在地校長發起、居民集體創意」的故事。這種錯置,不僅抹去了居民的真實經驗,也為日後的衰敗埋下伏筆。
觀光熱潮下的繁華與改造,彩虹村成為打卡聖地
然而在 2017 到 2019 年之間,彩虹村確實迎來一段前所未有的風光時刻。遊客們沿著陡坡往上走,穿過一面面彩牆,看居民表演傳統舞 Jathilan,再停在高處俯瞰整個三寶瓏市景。彩色外牆像一塊巨大的招牌,把原本默默無名的斜坡社區,一舉推上三寶瓏觀光熱門排行。村口立起招牌,旁邊擺上留言簿,每天都有數十筆來自印尼國內外遊客的簽名與評語,多半寫著「熱情」、「漂亮」這樣的字眼。
居民回憶:「後來連家庭主婦、年輕人都加入,巷口到巷尾都有人在賣東西。」攤位上擺著炸香蕉、冰甜飲,還有用彩色木珠串成的鑰匙圈。除了小販,村裡還有人負責帶遊客參觀、收取停車費,甚至設立捐款箱。短短幾年,這些零星的收入讓社區第一次嚐到「觀光也能變成經濟」的滋味。市府趁勢整治河道與坡面,增設基礎設施,環境確實比過去乾淨整齊許多。
在 2017 年之前,因為缺乏廁所與公共浴室,居民只能直接到 Kalicode 河岸洗澡、洗衣,甚至如廁。這在印尼的河邊貧民窟並不罕見,但也長期讓社區蒙受「骯髒落後」的標籤。經歷改造,幾乎所有居民都改在自家或公共浴室、廁所進行盥洗與如廁。到 2018 年,村子裡還有七座磚造結構的公共廁所可供使用,水源來自乾淨泉水、水井。這些設施不只改善了衛生,也讓居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現代化」走進了生活。
社群網路更進一步推波助瀾。印尼明星 Dewi Sandra 上傳的一張彩虹村照片,在 Instagram 上獲得了數萬個愛心,新聞媒體隨之跟進,Google 搜尋熱度也迅速飆升。遊客循著演算法的推薦與明星的貼文而來,讓這個原本被視為貧民聚落的地方,一躍成為全國的「打卡聖地」。國際媒體也不缺席:英國的 The Independent、Daily Mirror,杜拜的 Arab News,美國的 BuzzFeed,甚至立陶宛的 BoredPanda 都報導過這座「彩虹村」。

每年八月印尼國慶日到來時,村子裡會掛起紅白旗幟和彩帶,並舉辦慶祝活動
2019 年新冠疫情爆發,讓一切戛然而止
曾經擠滿人群的巷弄,如今一下子冷清下來。攤販先是勉強撐著,縮短營業時間,最後只能無奈收攤。停車收費和捐款制度也在遊客散去後全面瓦解。那些曾因經營小攤販而第一次感覺到「經濟上能自主」的居民,最終也因收入斷絕而破產。
社區的長期維護成了最大難題,也開始因經營管理出現歧見。誰該負責?政府認為應由社區自籌,或去找企業贊助油漆;居民則覺得,這是市府當初推動的計畫,如今卻把責任丟回來。雙方期待錯位,讓原本串起來的協作網絡逐漸鬆散。官方後來也承認:主題村計畫普遍存在管理能力不足、社區參與有限,以及缺乏市場經營能力等問題。一旦結構性支持撤離,地方自我維生便顯得格外吃力。彩虹村的彩漆褪去,不只是顏色消失,更是治理與承諾的斷層。
「疫情結束後,外面經濟活動都慢慢恢復了,但彩虹村的情況反而更糟。」彩虹村再也沒有回到過去的繁華,原本的「打卡牆」長滿裂縫與塗鴉,幾個角落甚至成了鴿群的棲地。

2025 年,彩虹村空蕩蕩的巷弄再次回歸平靜
彩虹之外,什麼才是社區永續的真正考驗?
印尼當然不只有三寶瓏的彩虹村。位於東爪哇瑪琅的彩色屋群(KampungJodipan–Ksatrian)至今仍是遊客絡繹不絕的景點;西爪哇萬隆的 Cibunut 社區更走出一條不同的路。
Cibunut 社區的成功之處,不在於牆上的顏色,而在於背後的制度與習慣。這裡同步推動垃圾分類與環境教育,每戶人家都接受過垃圾處理訓練,社區內建立了完善的回收體系,甚至設立「無垃圾區」。顏色只是外顯的符號,真正的改變是日常生活中的規範被重新塑造,讓整個村莊呈現出一種積極、自律的氛圍。更令人意外的是,Cibunut 並沒有靠昂貴的宣傳。原本只是用來做社區紀錄的 Instagram 帳號 @cibunutfinest,因為真實地呈現日常,反而成了最有效的行銷管道。沒有刻意包裝,卻意外吸引了外地遊客,這種「生活即行銷」的方式,與三寶瓏彩虹村的快速造景形成鮮明對比。
回過頭來看,台灣並不陌生於這樣的故事。補助經費結束後,社區經營常面臨團隊合作不易、志工流失、治理斷層等問題。當外部資源撤走,「社區如何自我維持」才是真正的考驗。彩虹村的經驗提醒我們:顏色確實能暫時掩蓋貧困的外貌,帶來收入與自豪;但也同時揭示,一旦支持結構鬆動、治理缺位、活動乏力,顏料褪去時,潛藏的結構性問題便會毫不掩飾地顯現出來。
走出斜坡前,山丘上的彩虹依然漂亮。但居民真正需要的,從來就不只是顏色。
此次印尼交流感謝臺灣教育部「百億海外圓夢基金計畫」補助支持。
# 教育部青年發展署
# 青年百億海外圓夢基金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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