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女性,我們沒辦法繼承家裡的土地。」
在一場由 ARKOM Indonesia 與 Kota Kita 合辦的論壇中,來自峇里島的研究者 Rani 說出這句話時,現場女生都紛紛點頭表示感同身受。對峇里島的年輕世代來說,找到合適的住處已經是沈重挑戰,但對女性而言:她們甚至連最基本的繼承權都沒有。
土地,在峇里島的意義遠超過一塊可蓋房子的地皮,它是家族的根基、經濟安全的保障,也帶有社會地位與宗教義務含義。沒有土地,就沒有資格參與村落祭祀,沒有話語權決定家庭資產的流向。換句話說,土地不只是經濟資產,更是嵌入日常生活的權力來源。而當女性被排除在外,她們失去的不只是財產,更是參與社會與經濟的整體位置。
為什麼女性天生被排除?土地與家廟的連結
要理解為什麼峇里島女性無法繼承土地,必須先從當地獨特的土地制度談起。峇里島的土地大致分成兩類:一種是祖先世代相傳的「Tetamian / Tanah Tetamian」,另一種則是夫妻自行購置的「Guna Kaya / Tanah Guna Kaya」。前者是最主要、也最神聖的土地類型,因為它承載的不僅是財產,更是家族延續與宗教義務的象徵。依照傳統規範,tanah tetamian 只能由男性後代繼承,女性無論年齡、排行或照顧父母的程度,都被排除在外。即便家族只剩下女兒,土地也不會自然轉移給她,而是透過其他男性親屬來承接。
唯一的例外是「招婿」制度,也就是讓男性入贅到女方家中,理論上使得土地可以「留在家裡」。但實際上,即便名義上是「女方繼承」,土地的控制權仍會落在男性手裡。這種安排透露出一個清楚的訊號:土地必須在男性手中流轉,才能維持家族與宗教傳統的延續。換言之,女性不是被視為土地的合法繼承者,而只是維繫制度正常運作的過渡角色。
至於 tanah guna kaya,也就是夫妻購置的土地,雖然在法律上可以分給女兒,但現實裡極為少見。峇里島家庭普遍難以累積足夠財富去購地,多數人仍依賴祖傳土地生活。這讓女性即便在理論上有「繼承機會」,在現實中仍然被迫處於邊緣。結果是,女性往往只能透過婚姻進入另一個家庭,卻無法在原生家庭或社區中,藉由土地取得穩固的經濟與社會地位。
為何峇里島女性在傳統習俗上如此受排擠?正因當地土地繼承往往與宗教義務緊緊綁在一起,在峇里島家庭裡,土地不只是居住或生產的空間,它還承載著宗教與祖先連結的功能。幾乎每個傳統家庭院落裡,都會建有一座小型家廟,稱為 sanggah 或 mrajan。這些家廟是家族最核心的精神場所,用來供奉祖先與神明,被視為維繫家族血脈與身份的象徵。繼承土地的人,不只是得到一塊地,更是接下維護家廟、主持祭祀與延續祖先香火的責任。
依據傳統,只有男性能履行這些義務,因此土地與家廟自然落入男性手中。對女性而言,即使她們在家庭中扮演重要角色,也因為「婚後歸屬夫家」的觀念,被認為無法長久守護原生家庭的家廟。這使得她們在制度上被剝奪了土地與宗教的雙重權利。

峇里島傳統家屋空間規劃示意圖
當傳統比法律更有力,改革為什麼在峇里島推不動?
在峇里島,土地繼承的規則並不只是家庭協商的結果,而是深深植根於傳統村落制度的「Awig-awig」(習俗法)。這是一套村落共同體運作的基本規範,效力就像一種「地方法律」,涵蓋從土地使用、宗教儀式到社會秩序的方方面面。與一般社會規則不同的是,Awig-awig 不僅具有世俗法律的效力,還透過「Pasupati」神聖化儀式被賦予宗教合法性。換句話說,它同時被視為「世俗規範」與「神明意志」,在重視宗教信仰的社群中擁有無可撼動的地位。因此,在部分村民眼裡,若違反 Awig-awig 更是冒犯神明的行為。

修改Awig-awig 需要有相關宗教儀式
在這套制度下,男性被賦予土地繼承權,理由是他們肩負著更多責任:照顧年老的父母、主持家族祭祀、維繫宗教與文化傳統。女性則被視為「嫁出去的人」,出嫁後將加入夫家宗族,因而不被認為需要在原生家庭中分得土地。這種制度看似以「權利與義務平衡」為基礎,主張男性雖然擁有土地,但必須承擔養家與宗教責任;女性雖然沒有土地,但同時也不必背負沉重的家族義務,因為會由男性來「保護」與「照顧」。
然而,這種論述讓土地不只是財產,更是男性維持權力的基礎。女性在其中的角色,則被限縮為「協助者」或「被照顧者」,缺乏自主性與決策權。對台灣人來說,這種情況或許並不陌生:台灣過去在農業社會時期,同樣存在「祖產不得落於外姓」的慣例,導致女兒在婚嫁時只能拿嫁妝,而無法與兄弟平分土地。這種父權安排不僅是財產分配的問題,更深刻地形塑了性別角色與家庭權力關係。峇里島的 Awig-awig,正是類似邏輯在當地的具體展現。
隨著峇里島快速融入全球觀光產業,傳統的土地制度開始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大量外國投資湧入,土地被長期出租甚至轉手,但在這些交易裡,女性的聲音幾乎完全缺席。許多家庭為了生存,選擇把祖傳土地出租給外國人或外地資本,卻多半由男性家族成員拍板決定。女性即使長期參與家庭勞動,卻沒有權力參與這類涉及家族未來的重大決策。
2010 年峇里島傳統村議會曾試圖推動改革,並通過決議,明定峇里島印度教女性有權繼承夫妻購置的「tanah guna kaya」,雖然分額僅為男性的一半,但至少象徵著傳統規範的鬆動。然而,更大的矛盾在於,印尼國家法律早已保障男女平等繼承權,但地方慣例卻往往凌駕於法律之上。對女性而言,即使國家給予保障,真正影響她們生活的,仍然是由村落共識支配的規範體系。也因此,這項決議在實務推動上步履維艱,改革的力量往往被傳統觀念所抵消。
被排除在土地之外,她們只繼承了經濟弱勢與無酬勞動
觀光業帶來的現代化浪潮,原本可能成為挑戰父權結構的契機,但事實卻更加複雜。一方面,土地出租讓家族獲得現金流,卻也強化了男性掌控經濟資源的地位;另一方面,女性在社區與宗教中投入的無酬勞動,並未因此減輕,反而因觀光需求而更加繁重。傳統規範沒有消失,反而在全球化的壓力下,與現代經濟力量形成新的結盟,進一步加深女性在土地與資產分配上的邊緣化。
在峇里島,女性失去土地繼承權,所承受的影響遠遠超出財產分配的不公。土地在當地不僅是一種資產,更是家庭生存與社會地位的基礎。當男性家族成員能透過土地出租獲得穩定收益時,女性卻只能依賴家庭分配的零碎資源,缺乏財務自主。這直接影響她們在家庭與社區中的地位,使她們在決策過程中被邊緣化,甚至被迫接受不平等的安排。
土地缺席帶來的另一個嚴重後果,是阻斷了女性的世代累積。土地本可以成為抵押品,幫助女性申請貸款創業,或作為資產傳給子女,打破貧窮循環。但當女性長期被排除在財產體系之外,她們的下一代也難以累積資本,形成結構性的弱勢。換句話說,這不僅是當下的性別不平等,更是一種跨世代的貧窮再製。
同時,峇里島女性雖然在資產分配上缺席,卻在日常勞動中承擔著不成比例的責任。宗教儀式與社區活動是峇里島社會的重要支柱,而這些工作往往由女性來完成。從準備祭品、維持廟務,到籌辦社區活動,女性投入大量時間與精力,甚至必須拿出自己的收入購買祭祀用品。這些勞動在傳統觀念裡被視為「天經地義」,卻鮮少被認可為經濟貢獻。結果是,女性一方面沒有土地與財產,另一方面又必須持續付出無酬勞動,形成雙重剝削。
在峇里島,祭拜時常見的花盤供品叫做 「Canang Sari」,往往由女性負責準備
從峇里島到台灣,我們真的走出重男輕女了嗎?
這樣的結構性不平等,使女性難以真正獲得經濟獨立與社會話語權。她們既無法掌控家庭的資產流向,也無法透過勞動累積個人財富。峇里島女性土地權的問題,正是這種多重壓迫的集中展現:財產制度、性別角色與宗教責任相互疊加,形成一個難以打破的枷鎖。
回望台灣,我們的法律雖早已修正,今日民法明確保障男女平等繼承,但實際執行卻也並不如字面那般簡單。2023 年《中研院法學期刊》發表的一篇研究指出,男性平均繼承的不動產價值依舊高於女性,特別是在遺囑與分割遺產時,傾向男性的現象更為明顯。同樣,針對生前不動產贈與的調查發現,家庭在分配資產時仍存在明顯性別差異:男性,尤其是長子,往往在資源流向上享有優先權。
然而,台灣的經驗同時也顯示出改變的可能。都市化進程與教育普及推動了性別平權觀念的提升,部分都市地區女性繼承不動產的比例正逐年上升。這提醒我們:法律修正只是第一步,真正的挑戰在於如何透過教育、社會運動與公共政策,逐漸鬆動家庭內部的性別分工與資源分配習慣。
當我們檢視峇里島女性的土地困境時,其實也是在對自己提出追問:我們真的已經走出了「重男輕女」的陰影嗎?在財產移轉與繼承這樣最直接的權力關係中,女性是否真的能與男性並肩而立?這正好提供一個契機,既讓我們理解峇里島的掙扎,也使我們有機會反思自身社會仍存在的隱性不平等。
本文根據 2025 年 8 月 30 日印尼峇里島 Urban Social Forum的分享內容整理而成。
此次印尼交流感謝臺灣教育部「百億海外圓夢基金計畫」補助支持。
# 教育部青年發展署
# 青年百億海外圓夢基金計畫
想知道更多有關印尼的城市樣貌嗎?
我將在11月第1個週末舉辦《打破觀光刻板印象!走進印尼 × 泰國的城市日常》分享會。已經開放報名了唷!https://www.accupass.com/go/wheresp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