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下午,胡東岳獨自前往涅爾斯認知科技。踏入大廳,映入眼簾的是金屬黑的拋光地板與檜木色系的接待處。冰冷的色調凸顯出 Nils 的科技感,而暖色櫃台則與之形成鮮明對比。
他緩步走向接待處。身穿黑色劍領西裝、內搭絲質襯衫的接待小姐,露出整齊的皓齒,親切地問:「請問是胡東岳先生嗎?」
「是的。」胡東岳微笑頷首,輕聲應答。
「闕先生已通知您今日的到訪,請隨我來。」女子臉上重新掛上專業的笑容,身子微傾,伸手做出引路的手勢。
她帶胡東岳繞過一道黑色霧面大理石牆,上頭刻著「Nils Cognitive Technologies」的字樣。中央懸掛著一幅巨型概念圖,宛如浩瀚星圖——圓形結構縱橫交錯、點狀密布,外圈環繞細緻的詞語,彷彿在靜默中勾勒出「人類思維與科技交織」的宏大藍圖。
那幅圖既散發出數據圖表的冷峻感,也兼具藝術裝置般的抽象美,令胡東岳不自覺放慢腳步,心中湧起一股無形的敬畏。
穿過大廳,兩側各立著五台電梯,人潮川流不息,如魚貫般進出。胡東岳踏入透明電梯,隨著高度逐層攀升,市區景色逐漸鋪展開來,盡收眼底。
電梯在十八樓停下。門扉一開,闕豈文的秘書早已在此等候。胡東岳每踏出一步都顯得格外沉重。兩人並肩而行,腳步聲此起彼落,在靜謐的走廊迴盪,彷彿連時間都被拉長。
自從所有線索皆指向 Nils,他腦中便不斷翻湧各種猜測——闕豈文是否為了奪取丁筑儀的研究數據而加害她?抑或,誠如徐紹恩所言,這一切只是自己為了釋懷而編織的陰謀?若非如此,為何她一抵達此地,便立刻遭逢變故?
來到辦公室門口時,胡東岳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紛亂的思緒,逼迫自己專注,準備迎接這場未知的會談。
秘書輕敲兩下,推開橫五式的核桃色鋼木門。闕豈文帶著微笑,自桌前起身迎上。雖已步入中年,卻依舊神采奕奕,散發著比實際年齡更年輕的活力。他身穿米色 POLO 衫與灰色丹寧褲,隨性的裝扮讓人感到距離拉近了幾分。
「闕先生您好,打擾了,抱歉佔用您寶貴的時間。」胡東岳客氣地致意。
「胡先生,您太客氣了。」闕豈文微笑伸手,親切寒暄。
他示意胡東岳入座。秘書腳步輕盈地上前,將茶杯輕放於大理石桌面,未發出絲毫聲響,還細心地將握把轉向客人,舉止間流露出雍容優雅的氣質。
短暫的沉靜後,闕豈文緩緩開口:「胡先生,聽說您是一位心理師?」
胡東岳微笑回應:「是的。」
「您寄來的那篇論文,上面的名字似乎不是您本人吧?」
「沒錯。」胡東岳從闕豈文的語氣裡,察覺自己已成功引起對方的注意。
「我對這位作者很感興趣,我想多了解一些關於她的事。」
他微微調整坐姿,迎上對方的目光,開口說道:「她叫丁筑儀,是我大學同學,主修神經科學。」
「我接觸的患者大多有心理障礙,在丁小姐的研究協助下,我得以展開認知改變的療程。」
「潛意識世界中無法隱藏任何事,所有經歷都深埋於大腦,只要用對方法引導,便能將記憶提取出來。」
「太驚人了!我本對此還半信半疑,沒想到真的能讀取他人的心思。」
從闕豈文的反應中,胡東岳察覺他興趣濃厚,於是順勢說道:「因此每次諮商前,我都必須大費周章去了解患者的背景與原由,畢竟這涉及個人隱私,必須格外審慎。」
闕豈文闔上眼,雙手抱胸,像是在反覆咀嚼胡東岳的話。
「我能理解您的顧慮——能否請教您是透過什麼方式進入對方的潛意識呢?」他語帶探詢,身子不自覺前傾,顯得興致勃勃。
「抱歉,這只有接受治療的人才能得知,我不便透露太多。」胡東岳委婉答道。
「不過,我看過貴公司的展示內容,概念與我朋友的論文極為相似。我相信你們已經掌握了透過腦波進入潛意識的方法。」
聽聞此言,闕豈文嘴角微微上揚,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恐怕您誤會了,我並非技術人員出身。我所負責的只是向出資者提案,然後去尋找合適的人才。」
這樣的回應早在胡東岳意料之中——只要一句「不是我負責的」,便能將責任輕描淡寫地帶過。
胡東岳注意到,闕豈文的辦公室裡陳列著各式石頭:晶瑩的蛋白石、彩繪山水的玫瑰石,以及造型奇巧的山形石,琳瑯滿目,美不勝收。
闕豈文順著胡東岳的視線,察覺他對這些收藏頗感興趣。
「讓您見笑了,我只是單純喜歡收藏這些東西。」
「我覺得它們有種獨特的美感。」胡東岳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收藏,不免心生好奇。
闕豈文走到一塊花鹿紋原石前,揮手示意他靠近。胡東岳便上前,細細端詳這塊來歷不明的石頭。
「這些看似不起眼的石頭,其實蘊含著堅忍的存在感。你能想像嗎?它們的歷史或許已橫跨上萬年。我欣賞未經雕琢的原石,因為那份內在的價值,唯有行家才能體會。許多旁人視若無睹的東西,總有一天會被識貨之人發現。」
胡東岳靜靜聆聽,不知不覺被吸引,目光專注在闕豈文的神情與話語上。
「當初我投資認知科技,就是希望能為行動不便的人們帶來希望。外界雖笑我癡人說夢,認為這種情節只會出現在科幻電影,不可能在現實中發生。」
「外界越不看好的東西,我越想挖掘其中的潛在價值。而當我的判斷被證明正確時,那份成就感便勝過一切。」闕豈文語氣堅定,帶著驕傲——那是他對工作的態度,也是他對生命的追求。
「所以,您具備辨識潛在價值的眼光,才能吸引其他股東資助您看中的項目?」胡東岳問道。
「不敢當。在深層意識的領域,我們的進展和您朋友相比,仍差得遠呢。」
「目前公司研發部門的負責人,在潛意識研究上還未達到預期成果。」
「但我十分看好她。在我眼中,她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闕豈文語氣中流露出明顯的期待。
胡東岳若有所思,隨即開口:「能否介紹一下您提到的那個人?能得到闕先生的稱讚,想必不簡單。」他心中大概已猜到對方口中的人是誰。
面對胡東岳突如其來的要求,闕豈文不以為意地回應:「好啊!我還正擔心她老是窩在實驗室,能出來透透氣也好。」
他走回桌邊,拿起電話吩咐研發主任過來。沒多久,顏奕唯身穿白色實驗衣,急匆匆地進入辦公室。當目光對上胡東岳時,她猛地睜大雙眼,神情瞬間滿是驚訝。
「好久不見。」胡東岳微笑地向她打招呼。
「你好……」顏奕唯怯生生地應聲,眼神閃爍不定。
闕豈文的目光在兩人之間游移,面帶疑惑地問:「你們認識?」
「她曾是丁筑儀的學生。」
「是嗎?」闕豈文點了點頭,臉上浮現出幾分恍然的神色。
「筑儀的論文,妳看過了嗎?」胡東岳開門見山地問道。
「我拜讀過了,沒想到竟然還有這種方法能進入深層意識。」顏奕唯語氣中帶著自嘆不如。
「假設我的理解沒錯,這似乎和催眠有異曲同工之妙。現今已能證實,當人受到催眠時,腦電波會從 β 波轉換到 α 波……原來如此!還有這種可能……」她靈光一閃,立刻取出筆記本,飛快記錄下這些念頭,生怕錯過任何細節。
「闕先生,您有位非常優秀的研發負責人。」胡東岳感慨道。
「她之前為了趕進度,好幾天都徹夜待在實驗室裡埋頭苦幹。看她如此賣力,我也期望她能早日有所突破。」
「顏主任,我看妳還是先回去休息吧。」闕豈文語氣關切。
顏奕唯這才從亢奮中回神,察覺自己忽略了在場的兩人。她偷偷瞥向胡東岳,卻見他正望著自己,目光裡帶著欣慰的神采。
「顏小姐,希望妳的研究能順利完成。」
這聲祝福令顏奕唯一臉茫然,無所適從。她緊抿著唇,臉上掠過一絲陰鬱,似乎欲言又止。最終,她僅匆匆行了一禮,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先離開了。」
闕豈文請胡東岳回到座位,沉默片刻後,直視著他,緩緩開口。
「胡先生,有件事我想和您商量。」
他語氣沉穩,卻帶著一絲迫切:「坦白說,我們至今仍不清楚需要多少時間,才能真正完成潛意識領域的研究。若您手上的數據或設備能提供參考,想必能為我們的研發帶來相當大的幫助。」
胡東岳苦笑,露出一副為難的樣子。闕豈文見狀,隨即提出優渥的條件。
「只要您願意,相關費用都有討論的空間。」
「闕先生,很感謝您如此看重我,但這件事我真的無法答應。」
「丁小姐已經離世。她留下的技術,對我而言是遺愛人間的象徵。我曾答應過她,要盡全力幫助那些飽受心理創傷的人,因此不能隨意轉讓。這是我對她的承諾,也希望您能理解。」
闕豈文語重心長地表示:「胡先生,Nils 的成立宗旨就是為了造福人類。我們不僅致力於義肢操控,也試圖降低人們從事高風險活動時的危險。最終目標,是讓人類能透過腦波達到心靈相通。若這項技術得以實現,國與國之間的衝突將會減少,消弭戰爭不再只是空談。請相信我,Nils 會妥善運用,絕不會辜負丁小姐的遺願。」
他極力想將願景傳達給胡東岳,讓對方明白——丁筑儀留下的研究,或許能對全世界產生貢獻。
「您今天會來,甚至還將丁小姐的論文寄給我,不就是想談合作嗎?」
「闕先生,您誤會了。」胡東岳語氣平緩卻帶著隱忍,「我很清楚顏小姐在認知科學上的才能。丁小姐出意外前不久,曾到貴公司拜訪過她,回程途中卻出了事。但就在那之後,貴公司部門卻突然有了突破性的進展。我一直想問顏小姐,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聽到這話,闕豈文神情一黯,語帶哀戚:「聽您這麼說,我感到遺憾。我能理解您對丁小姐的不捨……有時意外就是來得如此突然,我們誰也無能為力。」
他以感同身受的口吻安撫胡東岳:「至於您提到 Nils 技術的飛速進展,我相信那是顏主任日以繼夜的成果。若還有疑問,我建議您直接去找她了解當晚的情況,或許能讓您釋懷。」
「好的,我會考慮您的建議。」自會面以來,胡東岳一路觀察著闕豈文,對方全程沉著冷靜,未曾流露任何破綻。
「胡先生,關於剛才的提議,希望您能再仔細想想。」闕豈文主動伸出手,神態帶著幾分堅定。
「容我回去再考慮。」胡東岳客氣地回握,那僅是流於形式的回禮。
「我期待您的好消息。」闕豈文親自將他送到電梯口,臨別前再次叮囑合作一事。
電梯門闔上,胡東岳腦中一片空白。剛才的談話裡,他找不出任何可疑之處,這讓他不禁懷疑——正如徐紹恩所言,一切只是他為了心安,而將責任強加於人。也許闕豈文根本與丁筑儀的死毫不相干。
螢幕上的數字隨樓層逐一下降,胡東岳的心情也隨之沉入谷底。他突然感到迷惘——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而來?表面上是在追尋丁筑儀留下的線索,實則只是一廂情願。
他失落地走出電梯,正欲離開 Nils 大樓時,遠遠望見顏奕唯獨自站在廣場的噴水池旁。胡東岳剛想喊住她,卻在那一瞬間莫名遲疑。
顏奕唯正要轉身離去,卻忽然注意到他。神情先是驚訝,隨即化為哀傷。胡東岳緩步走近,她卻低下頭,不願讓人窺見臉上的情緒。
「胡先生,我真的很抱歉……」她低聲啟口,聲音裡滿是哀戚,彷彿背負著一個無法彌補的錯誤。
「怎麼了?妳為什麼要跟我道歉?」
「都是因為我……才讓事情變成這樣……」
胡東岳看出她有難言之隱,心想此地不宜詳談,便開口提議:「有話,明天到我那裡再說吧。」
說完,他遞出一張名片。
顏奕唯緊攥著名片,彷彿那是最後的救命稻草。她那渴望解脫的模樣,深深烙印在胡東岳的腦海——究竟是什麼令她如此痛苦?又是什麼支配著她的恐懼?
此刻,胡東岳只能將所有的希望寄託在顏奕唯的身上。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