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台中盆地的邊緣,大甲溪從山巒裡奔湧而出。溪水一向喧囂,然而每當夏末的黃昏,它卻會忽然靜下來,像一條疲倦的獸,蜷伏在河床。那時候,河岸邊總有些看似平凡卻難以忘懷的事物出現:一雙被沖刷得發白的木屐、一個風乾的紅紙風箏、一段被沖斷的鐵軌。
阿姿十二歲那年,在溪岸撿到一個少年。說撿到並不誇張,他渾身濕透,像被水吐出來的東西。衣衫老舊,卻奇異乾淨。他自稱名叫「流光」,年齡和阿姿差不多。沒有人看見他從哪裡來,他就這樣理直氣壯住進了阿姿家。
阿姿的奶奶沉默寡言,自從阿姿的父母車禍去世後,留下阿姿和奶奶相依為命。奶奶看見流光時,沒有追問,彷彿早已預期有人會從溪水裡面走出來。她只是吩咐阿姿:「別問太多,他會在該走的時候自己走。」流光像個不能問的秘密,他不去上學,卻熟知溪邊的每一塊石頭、每一道水痕。阿姿陪他走在溪岸,聽他講許多古怪的話:哪一段水底埋著沉船,哪一塊岩石下困著一隻無聲的龜,哪一場洪水曾經帶走整個家族的器物。他說得太清楚,好像親眼見過。
「大甲溪記得一切。」流光對阿姿說:「只是沒有人願意聽。」
阿姿心裡害怕,卻又著迷。她第一次覺得自己能與溪流建立聯繫。
幾天後,村裡傳來不祥的消息:溪上游要築新堰,截流改道。大人們議論紛紛,有人說是好事,有人憂心會引起山崩。阿姿偷偷看流光,他只是冷冷一笑:「他們以為能改寫河流,其實只是把自己推得更遠。」
夜裡,阿姿夢見溪水漲滿天,家屋漂浮,村民們抱著家當四散逃亡。她驚醒後,看見流光坐在窗邊,眼神空洞。
「那不是夢,是曾經發生過的事。」他低聲說:「而且並不遙遠。」
阿姿心裡一震,卻無力辯駁。
日子一天天逼近開工。某個午後,工地上轟然作響,巨大的石塊被推下溪谷。流光忽然失蹤,任憑阿姿怎麼找,都不見他的影子。奶奶只是淡淡地說:「他該回去的時候到了。」
阿姿不信,她獨自跑到溪心最大的淺灘,果然看見流光。他半身浸在水裡,臉色蒼白,眼神卻堅定。
「我要回到溪裡。」他說:「我本來就屬於這裡,是你們人類硬把我沖到岸上。」
阿姿哭著拉住他:「那我呢?沒有你,我怎麼辦?」
流光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髮:「你會記得我,記得溪水的聲音,那就夠了。」
話音落下,他猛然跳入水中。水面炸起一片光,像數不清的螢火散開。阿姿伸手撈,卻什麼也抓不到,只覺得手心一片冰涼。
自那以後,大甲溪確實改了道。堰壩築成,村子免於水患,卻也失去昔日的活力。魚群銳減,溪邊草木枯黃。人們忙於生活,很快忘了那段變遷。只有阿姿常常獨自坐在岸邊,耳邊彷彿仍有少年聲音低低地說:「大甲溪記得一切。」
幾年後,阿姿成為一個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大學生。其實也不能說「大學生」這麼光彩,因為她念的是一所默默無名的夜間學校,課堂上十個學生有五個在打瞌睡。她每天最大的娛樂,就是放學後走在大甲溪畔,抬頭遙望著遠方山峰。山峰在月光下好像一個巨人,靜靜凝視著渺小的人類住所。
某一個下午,阿姿又一次在學會英才樓打滑跌倒,結果竟然跌到了一個奇怪的門前。那扇門嵌在一堵斑駁的牆裡,掛著一個牌子:「大甲溪觀測與靈異研究會社」。字跡被磨掉一半,看起來既神秘又破爛。
她推門走進去,竟然是一間溫暖的木造房子,屋裡坐著幾個古怪的人。
一個長著長長眉毛的男人正在泡茶,自稱社長。他說他一生的志願,就是解讀大甲溪的心情。另一個圓臉女孩穿著紅色圍裙,手裡拿著一大袋烤栗子,邊吃邊說自己是會社的財務長,專門負責「栗子基金」。還有一個戴著圓框眼鏡的青年,沉迷在厚厚的筆記本裡,說自己每天都在記錄「溪水的語法」。
阿姿以為自己走錯地方,可自稱社長的男人卻拍著她的肩膀說:「美眉,妳就是我們要找的觀測員!」
於是,阿姿糊裡糊塗加入了這個奇妙的會社。
會社的日子荒唐卻歡樂,大學生就是這樣,無聊的生命多到可以秤斤賣。
每天放學後,阿姿就去參加他們的「大甲溪觀測會議」。
社長會拿出一張破舊的地圖,指著河道圖說:「今天大甲溪的呼吸聲特別沉重,這意味著牠心情不好。」
圓臉女孩則在旁邊喊:「快來買栗子!吃了才不會被河童纏上!」
眼鏡青年扶了扶鏡框,自信說道:「有合同或是契約糾紛,可以找我這個法律系高材生,打八折優待。」
圓臉女孩拿栗子丟他:「我說的是河童,是頭上有個凹槽可以裝水的、日本的河童。」
「喔!了解。」眼鏡青年一邊吃栗子一邊說:「問題是,日本河童跑來台灣幹嘛?這算不算異種入侵本國領土?」
碰到需要仲裁的問題,社長一定會跳出來:「這個可以投票表決,洽好我們很久沒投票了。」
看著這群不著調的人鬥嘴,阿姿覺得自己來對了,簡直好玩到不要不要的。
投票結果,不算入侵。理由是:河童太弱了,與河童對峙時,只要向牠們行禮,讓牠們回禮,頭頂的水流光,牠們就會死,根本不構成威脅。
呃!.....阿姿很想提醒他們,今天的議題是「大甲溪」,不是日本動漫。
某些夜晚,會社的人也會舉行戶外會議,幾個人在大甲溪河堤上坐成一排,看著遠方的山頂,會看到隱約閃爍著藍光,好像一隻巨大的眼睛睜開。另一些時候,遠方吹來的山峰傳來低沉的聲音,像有人在吟唱。阿姿起初以為是幻覺,但其他人也都聽見了。
有一次,大家決定親自上山調查。嚴寒的冬雨,讓山路變得更加難走,大家卻異常亢奮。
社長揹著望遠鏡,女孩揹著栗子袋,眼鏡青年揹著厚重的筆記。阿姿則被迫揹著茶壺和炭火,像個苦力。
一夥人跌跌撞撞往上爬,途中在某間柑仔店外的鳥架上,遇見一隻鸚鵡,牠竟然用人類的語氣對眾人說:「嘎嘎!往上走會後悔哦!」
大家愣住了,社長卻哈哈大笑:「這正是觀測的好時機!」
於是眾人不顧一切繼續往上,雨越來越大,直到天與地都分不清。
就在這時,雨霧中出現一株巨大的黑樹,枝幹伸入雲端。樹下有一扇門,像是通往另一個世界。
社長激動地說:「這就是大雪山的心臟!」
圓臉女孩說:「誰去開門?」
眾人一齊看向阿姿。
阿姿一臉錯愕:「為什麼是我?」
「新手福利!」眾人異口同聲說道。
阿姿猶豫片刻,最後還是推開門。
門後的景象超乎想像:那是一座反轉的雪之城。天空是漆黑的海,街道卻由冰晶鋪成。許多人影在城裡走動,他們的臉模糊,卻散發著藍色的光。
圓臉女孩嚇得把栗子灑了一地,眼鏡青年則急忙在筆記裡狂寫。社長則走上前,對那些光影大喊:「有沒有人可以告訴我們,大甲溪究竟在想什麼?」
光影們沒有回答,只是合聲唱出低沉的旋律。那聲音震得眾人全身發麻。
忽然,整座城開始崩裂,冰晶一塊塊碎裂。
眾人慌亂逃跑,跌回原來的大甲溪。
當回頭望去,那扇門已經消失,只剩下滿地散落的栗子。
回到會社後,大家都沉默了許久。
最後社長感慨地說:「原來大甲溪的心思,還是無法解讀啊!」
可是眾人卻沒有放棄,從那之後,每個冬夜,大家依然在小屋裡開會,繼續記錄大甲溪的異象。女孩繼續販賣栗子,眼鏡青年繼續寫筆記,社長繼續泡茶,而阿姿也繼續跌跌撞撞地參加。
有時候,阿姿會懷疑那晚是不是幻覺。但當她望向大甲溪,總覺得它靜靜笑著,好像在等待眾人再次度河,再次向大雪山發起攻頂。
大學畢業後,阿姿依舊留在小城,依舊是會社的觀測員。
大甲溪的冬天從未停止,奇妙的夜晚也從未消失。
只要大雪山不倒塌、大甲溪不枯竭,她們的會社就會永遠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