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晚我趴在桌上睡著,噓噓豆豆嘻嘻的聲音吵醒我,是鍵帽小精靈。
鍵帽小精靈他們會先觀察,確定沒問題,說暗號,然後一個一個從鍵盤上把自己拔出來,啵啵啵,他們有一雙短短的腿。
他們喜歡在書桌上散步,滾一滾筆,翻一翻書。通常到了凌晨兩點,鍵帽小精靈也放鬆了,會拉筋、追逐、爬書山、跳上音響,大膽一點的會走過筆電的螢幕上端同時保持平衡,再抓著充電線溜下來,最大膽的會跳上保溫瓶,在保溫瓶蓋上接受鼓掌,愚蠢的會跳進馬克杯,大聲呼救,弄得桌子溼答答。旁邊的小精靈拿鉛筆跟香菸去救,還有個撕下便條紙想折成紙船,當然變成紙球。
通常我就是睡我的,真睡也好,裝睡也罷,不管。有時候不行,他們會捏我的臉叫我回去房間睡,別妨礙小精靈的舞會。
這回我趴著聽,他們越吵越大聲而且還罵人,鬧得滿兇的,我不希望他們受傷,於是我坐正,揉眼睛,說不要吵了不要吵架。
「你醒了啊,我們沒有吵架啊,我們只是批評。」鍵帽A跟我說,「你可以幫忙聽一聽嗎?」
「批評?批評誰啊?」我打哈欠。
「批評書籍。」
「幹嘛批評書籍為什麼?」
鍵帽A跟周圍的小精靈討論後,四個小精靈異口同聲說:「附,庸,風,雅!」
我笑了,趕緊用手遮掩,我不想表現出傲慢。
「可以聽我們的評語嗎?」
「我要做什麼?」
「簡單,你只要聽我們講,看誰講最好。」
他們也不等我答應,就開始評論書籍。
首先是鍵帽F,他說《獨輪推車指南》是這張桌子上最爛的書,因為就是描寫作者的生活,文筆好,內容超廢,推車哪裡也沒去就結束。接下來上場的是鍵帽U,他說那才不是最爛,至少你看了知道他的生活很無聊,《釘書針》才爛,因為誰也看不懂,連作者也說他自己不懂,因為他故意搞亂順序,讓書像迷宮一般錯亂,我他麻糬的錯亂啊。然後鍵帽C跳出來說,別罵粗口,除非你罵這本,《貓跳進杯子》,操他麻糬的麻糬,這本就是說夢話,不是我程度差看不懂,是真的夢話,就是一個愛貓的憂鬱作家搞自溺,有夠空虛,還自以為藝術。這時候,鍵帽K拍拍手說,你們看完還能操麻糬,我聽到麻糬就想吐,這本是介紹有一百年傳統的麻糬的口述歷史,《麻糬爺爺陪你度過浪漫假期》,怎麼說,嗯,我不想再說,建議直接燒了。
「喂你們,打火機不要碰,危險。」我說不要他們越要,只能轉移他們注意力,「剛剛的批評不對!」
「不對?哪有不對?我的批評法可是寫成論文的。」這群小精靈討論起來,各自各話,說自己的批評方法比較好,別人的比較差。
「不是,你們全都不對。」
我說完,聽見他們全體吸了一口氣。
「你們應該要說哪本書最好,哪本第一名,推薦給我讀啊。」
小精靈鼓譟,他們生氣了,在桌上跳,直指著我大喊,你才不對,這裡的書很糟,每一本都很糟,只能列出最爛名單。
「可是這些書都很有名,你們看,這個作者得了七個文學獎,這本的作者是文學明星,還有這本書已經有十八種語言翻譯出版,這本書得了文化界的最大獎,你們怎麼能說很糟?」
他們抗議說,才不相信什麼文學明星什麼獎。
「那你們看書腰寫什麼,這本是當代傑作,這本文學創舉,這本探討私密深處且最重要議題,這本又是什麼,情感收斂且見解深刻,透過麻糬爺爺的眼睛彷彿親眼見證了台灣社會發展,老天啊,你們怎麼能說很糟?」
他們揮手說,臭死了,都是行銷話術。
「而且你們看,這些書都有專業人士推薦,看這本,列了一千九百多人,不同世代不同領域的人一致推薦,怎麼,還說很糟?」
他們用力一呸,吐口水。
「你們很噁耶,好,我懂了,你們覺得所有的書都很差,沒錯吧,不管什麼書只要放我桌上的就很差,對不對?」
他們都不說話了,東望西望,一定是被我說中。也有幾個倔強的小精靈說不是這樣,不是這樣喔,跟你的桌子沒關係。於是我請他們舉個例子,舉出一本好書,有沒有任何一本推薦的書。他們開始搔頭,抓屁股,清理身上的污垢。我說,難道連一本都沒有?
「你寫的,就還不錯啊。」鍵帽L說。
我嚇到,還沒反應過來,旁邊的鍵帽O接著說,「對呀,我也很喜歡。」另一個鍵帽V說,「至少連我都讀得完。」一個接一個,他們稱讚我,還有一個E跳起來大叫,「我每天都有讀,每天喔,我是忠實粉絲!」
我有點惶張,就像在路上撿到一百塊,因為太吃驚而不敢出聲。我知道他們諂媚,我根本沒出書也沒任何成就,只是業餘的寫作愛好者,不可能我寫得更好,沒這回事,心知肚明。不過他們真的很熱情,我不由得偷笑,我是真的開心了。一點鼓勵嘛,誇獎誰不喜歡,聽聽有什麼不好呢。但是,但是我知道不對。旁邊的櫃子上有個資料夾塞了無數張退稿信,我把退稿信印出來厚厚一疊,讓我認清現實。
「你定是新一代的大文豪!」鍵帽Y朝我大喊。
我開始反駁,別再騙了,你們說一堆花言巧語,我是新一代的開山怪,我不會上當。我用手指塞住耳朵,繼續回應他們,但我還是謝謝,謝謝你們的安慰我知道,你們好心想鼓勵我。
這時候有個鍵帽Z,一直沉默,像個老將軍,他站在保溫杯上大喊。
「少臭美,你哪根蔥,誰好心要鼓勵你!」
我立刻閉嘴,其他的鍵帽也都沒說話,大家朝Z看。
「我們是書籍批評家,不是安慰家,我們實話實說,你不喜歡你寫的故事是你家的事,我們喜歡,報告完畢!」
我聽了心裡複雜,與其說溫馨不如說是感慨。我只能點頭,說謝謝,我知道你們是好意,可是我不相信。
鍵帽Z對我比出一根指頭,食指或是中指,他罵:「懦夫!」
我垂下目光,思考了一下之後,我指向那幾疊書山說,你們怎麼敢,如果你們跟那些書評、獎項、專業人士全都不同,怎麼敢說自己是對的?
「專業,我們是對的。」
你們如果是對的,那我怎麼沒出書?
「夠了!閉上你的笨嘴!」鍵帽Z大聲說,「你有沒有出書關我們屁事,出書是出書,我們又不是出版社,出版社有他們的考量,我們有我們的考量,我們只清楚一件事,你,不是,他們!」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是我,他們是……」
「閉嘴!我還沒說完,你不是他們,而且你也不是你,聽懂了沒?」鍵帽Z又說了一遍,「你,不,是,你,真是一臉傻樣!」
我笑了。
「那,我是誰?」
我是誰,我是一個寫作者,我是一個寫故事的人,一直懷抱某個不切實際的希望,但此時,冒出一股寒意,或許我一生的成就僅能如此,注定如此,最終就是如此。
「抬起頭,給我聽好,注意!」
鍵帽Z雙手舉起,就像是指揮家,他們齊聲喊出:
「你,就,是,我,們!」
所有的鍵帽歡呼大叫,我不明白,這似乎是他們的暗號,他們一個接一個跟我說晚安,早點休息,像是淑女那樣拉裙襬告別,然後跳回去鍵盤上,把短短的腳伸進洞裡,坐下,卡好。
我聽不懂他們到底要表達什麼,不清不楚,一定是故意的,又想開我的玩笑對吧,這是最可能的答案。我搖一搖滑鼠,打算關電腦回床上睡幾個小時,明天還要爬起來上班,但是看到寫到一半的故事,就敲著鍵盤寫下去了。
文/圖:張原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