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威提離職，他是我女兒的家教老師，我問他要去哪裡高就，小威說沒有，那準備要做什麼領域的工作，他說還在想。基本上跟去年的回答一樣，那時候我在準備女兒的科學班甄選入學資料，他也說還在想，永遠都在想。
「有這麼難嗎，你到底想當什麼？」
「不知道耶。」
「認真一點。」
「認真想也想不出來。」小威歪著頭，表情苦惱。
小威大學畢業當完兵，提離職的原因是想休息，但他一個禮拜才接幾天家教，這樣也要休息，我想說不行，幫他一把，就跟小威約在咖啡廳，我把前十名夢幻工作一項一項唸出來：網紅、工程師、電競選手……小威都搖頭。
「你可以回想。」我放下手中的黑咖啡，玻璃桌喀一聲，「國中高中，你對什麼比較感興趣？有什麼嚮往啊？志願？」
小威眼神飄走，用手指敲著桌面，望向咖啡店的書架，書架排列了老漫畫，《金田一少年事件簿》、《課長島耕作》、《銃夢》、《夢幻高手》、《靈異教師神眉》，他掃視一番，然後轉回來，看向隔桌對坐的我。
「阿姨，妳今天穿得很好看。」
「你的志願！」
「有是有想過，政治啦，想服務社會，說不定能改變這個世界。」小威吐舌頭，「後來發現政治人物都要搞錢，四處跟人家拿錢、給錢、拿錢、給錢，我爸說政治就是這樣沒有一個例外。靠，貪汙是我最痛恨的，我爸說是合作不是貪汙，但是新聞說是貪汙啊法官也判貪汙，我爸還說是抹黑，是陷害，政治迫害，都他在講，他還說這是責任咧，貪汙是一種責任，靠。」
「你爸很極端哦？」
「他當議員的助理，做很久了啦，他說得對嗎？」
「某方面來說也沒錯。」
「那非營利呢？」
「非營利組織也要生存啊，都要考慮到財源的問題。」
「唉，總之，剛剛說的還是算了，可是要當什麼咧，不要太複雜，單純一點的……」小威左右搖擺他的燙捲中分頭，他的額頭很好看，有美人尖，突然小威雙手一拍，「啊，當海盜，我以前超愛《北海小英雄》，海盜可以吧？」
「什麼，《海賊王》嗎？」
「不是。」他推眼鏡，「是維京海盜。」
「都很困難吧，海賊或海盜。」我忍住不笑出來，「當海員，怎樣，在輪船上工作，可以變大副或船長，很酷吧？」
「拜託，差那麼多，我想戴眼罩，養鸚鵡，把人踹下去餵鱷魚。」
「什麼跟什麼，你讓我想到虎克船長？」
「嗯，虎克船長，帥啊。」
「哪裡帥，只有一隻手耶。」
「有鉤子。」他還發出金屬聲，「唉，阿姨，你不懂啦。」
小威喝完拿鐵咖啡，嘴唇上沾了一條奶泡，故意不擦掉，真是又蠢又自以為是，真該讓他照照鏡子。我決定要他面對。
「小威，既然你不想當網紅那些，又不想做你大學的專業，那有一條穩定的路，考公務員。」
「才不要。」小威皺起臉，「阿姨，妳明明就最討厭那種沒自由的工作，像是被綁住，像是被籠子關起來，拜託別害我。」
「我只是建議。」
「不需要這種狗屁建議。」
「不然呢。」我無法再陪笑了，「你根本沒想法，公務員，適合啊。」
我準備從手提包拿出東西，但這時候，他舉起一根手指。
「我想當哈士奇，不是別的，就是哈士奇。」
我等小威解釋，但他突然往桌下看。原來是店裡的虎斑貓鑽過來，他伸手要摸，但擦身而過。貓走了，我換坐姿，拉裙襬，手提包移到膝蓋上，小威摸摸鼻子，摸到嘴上的奶泡，只好擦乾淨。
「好我懂了。」我雙手抱胸，「就這樣吧，你準備去當哈士奇。」
小威反倒眼神疑惑。
「小狼狗啊，你當小狼狗記得要找個有錢的阿姨，陪阿姨吃飯喝茶、遊山玩水、泡溫泉岩盤浴，有人關心你還有禮物拿，多快樂啊。」
「才、才不是咧！」
「嗯，可以住豪宅唷。」
「才不要住老女人豪宅，不是那種！」小威緊抓著桌子邊緣，「我要去北極圈，在大雪中奔馳，拉著雪橇，在無窮無盡的暴風雪中趕路，忍受飢寒，衝破寒風，穿過染白的針葉林，遙望黑暗山脈上古老的月亮，啊嗚──」
小威突然狼嚎，我趕緊跟其他客人低頭抱歉，他們果然瞄過來。
「我可以推薦你一本小說，書名叫……」
「我不要讀書，我是哈士奇，不用思考。」
「好。」我忍耐，「拉雪橇然後呢，以為這樣很帥，晚餐只能吃兩條魚！」
「吃魚沒關係，只吃一條也可以。」
小威趴在桌上伸長脖子，舔掉盤子上的餅乾，我喝黑咖啡。
「你想冒險對吧。」
他抬頭看我。
「這世界已經不能冒險了，沒有人類到不了的地方，沒有人造衛星看不到的地方，甚至沒有攝影機沒拍過的地方，除非你去外太空，否則就算當了狗，也只是一隻無聊的狗。這是現實，沒有冒險，在這個時代，有的，只剩風險。」
小威吐舌頭，「冒險跟風險差在哪？」
「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
我拿起手提包，抽出平板電腦，遞給他看。
「冒險只會死，風險能控管，能讓你獲利。」
平板上的說明圖片是我的工作，我們集團是做產品銷售，專門推銷某些企業的美容產品，不但自由也很單純，只要銷售達到多少目標，就能得到多少點數，換取成多少比例的抽成，附帶多少獎金，每季冠軍還有公司招待的海外旅遊。
「小威，你有沒有勇氣，你敢不敢？」
「敢不敢什麼？」
「跟我一起。」
我看著小威。
「這個？」
他低頭看我們去大堡礁玩樂的照片，我也在快艇上，我穿比基尼。
「對。」我說，「表現好的話，我們就一起出國。」
小威反應冷淡，平板放桌上，用一支手指推回來。我請他考慮考慮。小威垂下眼皮，打了呵欠，像是一隻大狗那樣。
「不用，我寧可去貪汙。」
文／圖：張原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