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級突然給了兩個月的假。
儘管有這難得的假期，李高興（編號：RT18-KH64）沒有規劃旅行，沒有多睡，也沒有規律運動或學習才藝。他維持平日工作作息，每天早上六點起床，閱讀新聞，穿上正裝，打領帶，梳油頭，吃太太準備的蔬菜果凍，提醒女兒多喝弱磁水，八點出門，電梯向下直通地鐵，通往公司的方向。但這兩個月，他會多坐到五站才下車。
那裏有一座森林公園，綠意昂然，參天巨木是前幾年種下，翠綠草地每年都會鋪新，李高興漫步到池畔，坐上長椅，牛皮公事包擺一旁，拿出一本破舊的書，《新編西漢辭典》，是西班牙文字典，他將眼鏡推到眉毛上，字典舉在鼻樑前，輕聲複誦。
池水裡的鴨子還沒有划兩圈，字典就落在膝上，李先生眼睛閉起了。
沒多久，噪音吵醒他，李先生戴上眼鏡，表情沒有煩躁，反倒有一絲暗喜，他知道早上九點五十分會有一個清潔機器人（編號：RT99-MM31），揹著大型吸塵器，來維護公園裡的生態環境。
米咪，他替她取了這個綽號，綽號來自編號，而米咪似乎也喜歡這個小名。
「米咪，妳遲到了。」李先生指向公事包的時間顯示，高聲說，「五分鐘，慢了五分鐘，妳竟然遲到！」
米咪立刻關掉吸塵器，放到路邊，迎上前，雙手放在腹部，微微鞠躬。
「真是抱歉，李先生，懇請你不要向上級通報。」
「我不要道歉，機器人有問題就必須通報，馬上就有無人機來掃瞄妳，一小時後就送去檢驗所，上報告單，銷毀！」
兩個人互相看著對方，眼神交流，沒人說話，這時有架無人機掠過，等無人機離開時，兩人一齊爆出笑聲，就像是兩個老友那樣大笑。
「李先生，真幽默。」
「才怪，是中年男子的愚蠢，還要妳勉強附和，真是丟臉。」
「我沒有勉強，我是真的理解這種幽默。」米咪又走近了一步，「你看，連我這個機器人都覺得好笑呢。」
「唉呀，倒不如說，老頭子的笑話只有機器人才會笑。」
「你才不老。」
「今天是我五十歲生日。」他把公事包拿起來，拍了拍身旁的椅面，「天氣不錯，來，坐啊，這是我的請求。」
「李先生，我還在工作。」
「妳不是說過要等到我生日，來，今天就是。」
兩人並肩坐在長椅，米咪比男人高半個頭，一邊的草地上鋪滿了枯黃的落葉，一邊綠草如茵，湖面上有水霧，隔岸的樹林一層又一層，像是半透明的簾幕，林間傳來鳥鳴，還有松鼠的騷動，池中的鴨子追魚，嘩啦嘩啦，露出鴨屁股。
「剛剛我開玩笑說什麼銷毀，過頭了，真是抱歉。」李先生說。
「沒什麼，開個玩笑嘛。」
「我一說出口就後悔，幾乎讓我心痛。」
米咪皺眉頭，看看左右，用手指向那本老書，「換個話題吧，西班牙文，讀得如何？這幾天都停在同一頁，被我發現囉！」
李先生翻開字典。
「我學到pena，意思是痛苦、傷心、懲罰。例如當你無法參加朋友的婚禮時，你可以說我很抱歉，"¡Qué pena!"。」李先生抬起頭說，「"¡Qué pena!"，這句跟另一句我很抱歉”Lo siento.”有什麼不一樣？」
「兩句都是道歉的意思，”Lo siento.”比較正式，打個比方，如果你朋友的家人過世，你覺得抱歉，很遺憾，就可以說”Lo siento.”。」
李先生聽了解釋，還有點疑惑。
「可是pena不是痛苦？應該比較嚴重吧？」
「雖然是痛苦，但其實偏向另一種心情，尷尬，就像是說，『李先生，我不能去你的婚禮。』好難過啊，但其實也沒那麼痛苦。」
「米咪，妳可以來我的婚禮。」
機器人看著男人，電腦運轉，脖子上的白燈閃爍。
「你婚禮都過去那麼久了，李先生，這也是幽默吧？」
李高興蓋上字典。
「這個啊，米咪，我高中的時候讀了《百年孤寂》，想學西班牙文，但我沒有上課，就拿了一本字典死背，這樣背根本沒用，高中很忙，畢業就忘了，是這兩個月重新找出這本老書，翻著看好玩的。只是，最近我老是停在這一頁……」
「那今天我們就來翻到────」
「聽我說，米咪，我坐在這裡想了很久，我停了很久，停了大半輩子。高中我想當漫畫家，構思了一個故事，是南美洲考古學家的冒險故事，那時候畫到一半，原本要投比賽，但老師指派我去參加數學競賽，我得了好名次，也上了好大學，忙課業，忙事業，忙家庭，唉，這三十年每天都睡眠不足，身體這麼差，結果，公司是怎麼對我的！家人是怎麼對我的！」
「抱歉，李先生，無人機要來了。」
米咪說完起身，俯身拾起吸塵器，李先生也站起，他面對著池水，眼裡反射光亮。
「我想通了，米咪。」
「李先生？」
「我要回到十六歲。」
「回到過去？」米咪聲音顫抖，她看李先生神情堅定，充滿雄心壯志，「李先生，你有許可嗎？私自時光旅行是犯法的。」
「傻丫頭，我只是譬喻。」
「譬喻？」她鬆了一口氣，笑了出來，「原來是譬喻，哦，我分不出來，差一點就通報安全管理系統……」
「可以的話，米咪，請妳關掉那些安全系統。」
「為什麼？」
「關掉，好嗎？」
「我只能降低警戒等級。」
「全關吧，米咪，這是我的第二個生日願望。」
李先生突然靠近，雙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抬起頭，面對她，熱切如火的雙眼注視著，像是要勾住她，機器人一時不曉得如何是好，無法判斷這什麼狀況，也無法逃開，只得別過頭，低垂雙眼。
「跟我走，我們離開這一切，好不好？」李先生的聲音如此年輕。
「離開？去哪裡？」
「去一個新的地方，可以回到過去重新開始的地方，只有我們，好不好？」
「只有我們？」
「不能拒絕，米咪，這是我的第三個願望，妳不能。」
「可是，李先生，你可以解釋清楚嗎？究竟是一個新的地方？還是一個可以回到過去的地方？」
「一樣，回到過去就是新的。」
「回到過去就是……」
「沒錯，沒那麼複雜，不要擔心，快答應我，米咪，我是這個世上最在乎妳的人，妳是這個世上唯一理解我的人，妳想跟我一起走嗎？」
「想是想，可是……」米咪突然失去語言，不能理解任何事物，電腦飛快運轉，脖子上的白光閃爍，身體內的聲音像是一首跳舞的歌，發燙，一切運作飆快，越飆越快，簡直快要爆炸。
「不要想了，米咪，妳不要再……」
米咪閉上眼睛。
「糟了，不行！」
米咪雙手垂下，脖子上白光熄滅，運作聲靜止，突然又睜開雙眼，微微一笑，用平穩的聲音說，「您好，我能為您服務嗎？」
「回到預設了嗎？」李先生雙臂垮掉，「米咪，妳還記得我嗎？」
「李先生。」
「妳記得，記得這兩個月的事嗎，記得我生日嗎，米咪，妳還跟我走嗎？」
「今天是您的生日，李先生，至於其他的，我很抱歉。」
「很抱歉？」
「是的。」
「我不要道歉。」
「不好意思。」
李先生笑了，「妳說妳很抱歉，翻譯，用西班牙文再說一次。」
「"¡Qué pena!"」
此時，一架無人機盤旋，射出紅光，高聲警示，「李高興，不要動，警方已經啟動調查，你有權保持緘默……」李先生高舉雙手，朝天空大喊，「我什麼都沒做，我什麼都沒做，你看！」他將公事包甩向無人機，拿吸塵器攻擊無人機。他情緒激動，什麼話也沒留下，跑步離開，那時他還抓著老字典，後來再也沒有人見到他。
文/圖：張不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