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7日,港媒發佈了關淑怡緊急送入加護病房的消息,性命危急。報導沒有太多細節,卻讓我停下滑動的手指,重新想起這個名字。關淑怡,曾是華語樂壇,特別是90年代最獨特的存在之一:聲音冷靜、氣質疏離,既不討好,也不媚俗。近年來關淑怡出現在新聞裡的消息,多半與情緒波動、健康問題或舊時風華的回顧有關。這則新聞重新喚起對她聲音的記憶,那段被塵封、仍微微發光的音樂時光。

疏離與深情並存
在華語樂壇的記憶中,關淑怡是個難以被歸類的人。她不屬於典型的偶像,也非單純的實力派;介於冷調電子與抒情之間的音樂風格,聲線中帶有一種若即若離的磁性,90年代中期的《Ex` All Time Favourites》、《亂了》,時至今日我還是再聽。我特別喜歡「亂了」或「聽風的歌」,她的歌聲是有畫面的,將都會人情壓抑的情感、過期的親密與對幸福的不信任,不需要誇張的唱腔,總在最後一拍時讓人心痛。她的人與歌,總給我一種既入世又出世的感覺,美得很銳利,讓人不敢靠近。直到我聽過她唱的這首「鴿子歌Cucurrucucú Paloma」,在冷調美學背後,其實很有溫暖的人情味。現在可以在Youtube上找到關淑怡演唱「鴿子歌」的版本,那是出自2008年《Unexpected Shirley Kwan in concert》演唱會,但我清楚記得,我第一次聽到關淑怡唱這首歌,是在1999年看了王家衛《春光乍洩》的紀錄片,由關本良和李業華導演的《攝氏零度.春光再現》,在電影院裡,聽到關淑怡歌聲,輕輕地撒在阿根廷的午夜街頭,那股破碎感,至今難忘。

那隻受傷仍振翅的鴿子
在那個版本中,關淑怡用近乎耳語的唱腔,輕輕描繪一段失戀者的孤單。她並未延續原曲的拉丁風情或「馬利亞奇(Mariachi)」那樣墨西哥的傳統音樂熱情,而是以自己招牌的克制與空靈,唱出一種遠遠觀看愛情殘影的哀愁。這首歌在她的詮釋下,不再是奔放的悲鳴,而是一種不願張揚的疼痛,像是一隻受傷的鴿子,無聲地拍動翅膀。也許正因如此,她的「鴿子歌」才能自然地與王家衛、阿莫多瓦這兩位導演的世界相連—以孤獨為底色的電影,正需要這樣低溫且深情的聲音。
(關淑怡在《攝氏零度.春光再現》紀錄片的畫面與「鴿子歌」剪輯。)
「鴿子歌Cucurrucucú Paloma」這首曲子誕生於1954年,由墨西哥作曲家托馬斯門德斯Tomás Méndez創作,歌名「Cucurrucucú」為擬聲詞,模仿鳴鴿的哀鳴聲。整首歌講述一位因情傷無法自拔的戀人,借鴿子之口喃喃低唱,那是無處安放的愛,亦是無望的等待。1997年,王家衛在《春光乍洩》中,就使用音樂人Caetano Veloso的版本,將外放的痛苦,化成內斂的哀傷,搭配布宜諾斯艾利斯那座半個地球外的孤獨城市,呈現兩位男主角無盡糾纏的情感線。
在《春光乍洩》裡,這首「鴿子歌」如同幽靈般的氣味,盤旋在整部電影的邊角。無獨有偶,到了2002年,阿莫多瓦在電影《悄悄告訴她》,也用了這首歌的Caetano Veloso版,不同於王家衛將歌曲當成氛圍的烘托,阿莫多瓦則是在把原本傳統民謠的熾熱,成了幾近聖詠的純淨哀歌,讓這首歌呈現靜謐卻最深刻的情感核心。這首歌在許多電影裡都出現過,甚至在2016年的《月光下的藍色男孩》裡,這首歌再度響起,如同一聲遙遠的記憶迴盪,這首在不同文化間反覆鳴唱的「鴿子歌」,每一次出現,都像是為愛與孤獨再度發聲。
(在電影《悄悄告訴她》裡出現的「鴿子歌」。)
而在《攝氏零度.春光再現》的紀錄片裡,關淑怡的畫面,在沒有明說的劇情中,她飾演的角色是跟黎耀輝(梁朝偉 飾)有愛情關係的女人,不清楚是暗戀梁朝偉,還是跟梁朝偉有婚姻關係,加上和張震也有些對手戲…總之在正片上映時,關淑怡的戲份完全被剪光光,一個畫面也沒有。可是配上這首「鴿子歌」,關淑怡那個角色,更像是夢境中的幽影,甚至成為補足「男性困境」之外的女性意象—特別是在正式上映後,關淑怡的畫面被全數抹除,一個畫面也未留下,這種「曾經存在卻已消失」的狀態,一如「鴿子歌」描繪的意境:靜靜地來,悄悄地離去,留下的只有鴿子的哀鳴,重疊著女人的身影。
(在電影《月光下的藍色男孩》裡出現的「鴿子歌」。)
剪去的光影,剪不去的回憶
多年來,每次聽關淑怡唱這首「鴿子歌」,我都覺得那不是一首情歌,而是一個女人在與時間、情感,甚至是寂寞的對話。
在以前還沒有Youtube的年代,每次想聽關淑怡的詮釋演唱,都還會特地找出《攝氏零度.春光再現》的DVD來放。現在,看到關淑怡的新聞,想起了她唱過的這首「鴿子歌」,那並不是一次高調的演出,更像是一種記憶的聲響,那是一種「幾乎被世界遺忘」的美麗,安靜、純粹。
寫文當下,看著Youtube上,關淑怡演唱會的「鴿子歌」影片,她的聲音像一道幽微的光,照進我們心底那個還願意相信愛、仍會為離別疼痛的角落。而如今,當我們再聽見這首歌,再回望她的影像,無論她是否會重回舞台,這首歌早已在時間之外繼續鳴唱…有些聲音雖被剪去,卻從未真的消失。
(在電影《春光乍洩》裡的「鴿子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