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1 年秋天,來自紐約的三人組 Unsane 以同名專輯正式踏上地下音樂舞台。這張由 Matador Records 發行的首作,憑藉封面上一具屍首分離的照片迅速聲名大噪,也同時確立了樂團極端、暴力、毫不妥協的音樂美學。即使在今日回望,《Unsane》仍是令人不安且難以忽視的作品,精準捕捉了九零年代初紐約城市邊緣中骯髒汙穢的一面,並以聲音的形式封存了那個時代的焦慮與崩壞。
《Unsane》除了是樂團首張專輯,也是唯一由創團鼓手 Charlie Ondras 參與的完整作品。樂團於八〇年代末在紐約成軍,融合了硬核龐克的速度感、噪音搖滾的侵略性與殘響結構。他們的聲音拒絕分類,不屬於金屬,卻比多數金屬更極端。樂評界將他們視為噪音搖滾(noise rock)與極端另類金屬之間的灰色地帶,音樂中瀰漫的暴戾與混亂反映出當時紐約下城的真實氣息:暴力、毒品、衰敗、無政府狀態。


封面設計同樣強化了這種極端氣質,那張拍攝於紐約地鐵的照片並非虛構,而是由一位曾參與案件調查的警方攝影師提供,冷酷作嘔的真實性讓《Unsane》在發行當下就引起廣泛爭議,也讓他們在極端音樂史上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Unsane》背後也隱藏著一段曲折的製作史。原始版本的多數歌曲其實最早錄製於 1989 年,作為 EP《Improvised Munitions》的一部分,計畫由小型廠牌 Circuit Records 發行。然而該廠牌負責人在收到試壓片後離奇失蹤——據傳他將資金花在海洛因上並欠下巨額債務。這場意外迫使樂團重錄所有素材,也因此誕生了更成熟、更具破壞力的版本。而就在隔年,鼓手 Charlie Ondras 使用海洛因過量身亡,使這張專輯成為他生前唯一完整的遺作。
《Unsane》除了是噪音搖滾的範例作品,同時也是一份關於都市焦慮的聲音紀錄,從開場曲〈Organ Donor〉開始,樂團就以電鋸轟鳴運轉的吉他與刺耳的鼓擊構築出暴力現實主義。歌曲靈感來自八零年代末的紐約下城,描繪街區中的暴力、毒品與無法無天的日常。歌曲名稱「器官捐贈者」來自 Spencer 駕照背後的註記,象徵個體在混亂社會中的可替換性,生命廉價如同捐贈項目。
接續的〈Bath〉以混亂節奏呈現人口擁擠帶來的壓迫感,音樂不斷推進又幾近瓦解,彷彿被人潮淹沒的呼吸,反映了城市中的匿名與無意義,我們的存在僅是芸芸眾生的一部分;〈Maggot〉轉向內在的腐敗與自卑,以重複性的節奏構築出心理層面的窒息,成為 Unsane 的標誌性音色。
〈Cracked Up〉則關於毒癮與失控的觀察,Spencer 以冷峻的口吻描寫室友陷入古柯鹼成癮的過程。歌曲沒有道德立場,僅呈現身處其中的無力與疲憊;〈Slag〉相對旋律化,暫時減輕一路上無停歇的轟炸,同時也反映人際幻滅,似乎那些看似綻放光芒的人事物終究也會落入陳腐的惡性循環。
〈Exterminator〉靈感源於真實事件:某日 Spencer 在睡夢中被房東聘請的除蟲員直接噴上殺蟲劑,那次經驗便化為歌曲中的噩夢氛圍與毒性音牆;〈Vandal-X〉的名稱來自一種清除塗鴉的化學劑,也象徵樂團對自我「清理」的嘗試。Spencer 以一種冷嘲的語氣指出,即使想逃離紐約的爛境,也無法抹除自身的骯髒。
〈H.L.L.〉嘗試更複雜的停頓與節奏變化,展示 Ondras 對鼓組的掌控力,歌詞則針對一位誇大其罪的說謊者,揭示人性中的虛榮與荒謬;〈AZA-2000〉由貝斯手 Pete Shore 擔任主唱,是專輯中少數人聲更換的曲目,粗獷的貝斯與迷濛的人聲形成強烈對比,展現出樂團多重聲線和音色變換的可能性。
收尾曲〈White Hand〉帶有稍微明亮的旋律感,靈感來自早期成員 Matt Wheeler。他後來離團前往尼加拉瓜從事建築工作。這首歌的雙吉他結構與相對溫和的旋律,為整張專輯提供微弱的人性出口,不再是怒氣的延伸,而是恐懼與不安全感的沉澱,使專輯在終章達到情緒上的平衡。

《Unsane》的聲音世界建立在極度簡化的原則上。錄音中幾乎沒有後期疊錄,調音僅靠耳朵,失真、雜訊與偶然的錯誤皆被保留。這種方法論體現了樂團對真實感的追求,他們拒絕工整的結構,讓聲音的缺陷成為作品的一部分。Spencer 的唱腔像是尖叫與哀嚎的混合,聽起來像在被拖行、被壓制,卻持續抵抗,也影響了日後的噪音金屬與 sludge 樂團。
與同時期的 Sonic Youth 或 Helmet 相比,Unsane 更徹底地剝離理性與美感,只留下暴力的骨架。貝斯與鼓的低頻衝擊形成物理性的壓力,讓聽者幾乎能感受到空氣被撕裂的摩擦。數十年後,《Unsane》聽起來依然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暴力事件。它不求取悅,也不尋求理解,只要求你直面那股從地鐵深處傳出的噪音,一種屬於城市、屬於崩潰邊緣、也屬於人類最本能的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