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後,煉獄家的汽車,平穩地,駛入了帝都的政治中樞——麴町。
與本家那種古老、靜謐的、能聽見四季流轉呼吸的氛圍截然不同,這裡的空氣,都彷彿帶著一種權力的、冰冷的氣息。道路兩旁,是高大、莊嚴的西式洋樓與戒備森嚴的官邸。每一扇緊閉的窗戶背後,似乎都藏著一雙雙窺探的、充滿了算計的眼睛。炭治郎坐在車裡,看著窗外那些不苟言笑的、穿著西裝或警衛服的行人,不自覺地,挺直了脊梁。
杏壽郎坐在他的身旁,沒有說話。他只是,伸出手,在炭治郎那因緊張而緊握著的、置於膝上的雙拳上,輕輕地,覆蓋住了自己的手。那份溫暖而堅實的觸感,無聲地,傳遞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力量,像在說:「別怕,我在。」汽車最終在一棟氣勢恢宏的、有著巨大石柱的西式宅邸前,停了下來。這裡,就是煉獄家的別邸,也是煉獄杏壽郎的父親——煉獄槙壽郎,這位在帝國議會中,以其強硬手腕與保守立場而聞名的、煉獄家的現任家主,所居住的地方。
他們被一位表情嚴肅的、如同軍人般的管家,引領著,走進了宅邸。
室內比炭治郎想像的,還要更加冰冷。高大的天花板,厚重的、天鵝絨質地的深紅色窗簾,將午後的陽光徹底隔絕在外。空氣中,瀰漫著皮革、舊書與雪茄混合的味道,像一個巨大的、密封的權力標本盒,裡面,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屬於「家」的溫度。
他們在會客廳裡,等待了將近一刻鐘。
這份刻意的等待,本身,就是一種下馬威。牆上那座來自德意志的古老座鐘,那「滴答、滴答」的聲音,像一記記重錘,敲在炭治郎緊繃的神經上。
炭治郎跪坐在那張昂貴的、卻冰冷得沒有一絲人氣的西式沙發前的地毯上,雙手,如杏壽郎所教導的那樣,安穩地,置於膝上。他的心,跳得很快,但他努力地,控制著自己的呼吸,將那份緊張,化為腹部丹田處,一股沉靜的力量。
終於,沉重的、屬於軍靴的腳步聲,從門外響起。
會客廳的門,被推開了。
一個身著深色和服、身材高大、面容與杏壽郎有幾分相似,神情卻冰冷得如同冬日寒鐵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他那雙金紅色的眼眸,掃過房間,沒有在自己的兒子身上,做過多的停留,而是,徑直地、如同鷹隼般銳利地,鎖在了炭治郎的身上。
炭治郎感覺到,一股巨大而無形的壓力,瞬間,將他整個人都籠罩了起來。那是一種……長期身居高位、習慣了掌控一切的人,才會有的、審視的、不帶任何情感的氣場。
但他沒有退縮。
他想起了昨夜,杏壽郎在他耳邊,說過的話。
他緩緩地,深深地,俯下身,行了一個最為標準的、鄭重的「見面禮」。
「初次見面,家主大人。」他的聲音,清晰,沉穩,不帶一絲顫抖。「我是竈門炭治郎。近段時日,承蒙杏壽郎先生的悉心教導,感激不盡。」
槙壽郎沒有立刻叫他起身。
他就那樣,沉默地,居高臨下地,審視著這個伏在地上、對他致以最高敬意的少年。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那份沉默,比任何嚴厲的詰問,都更讓人感到窒息。
杏壽郎坐在一旁,面色平靜,放在膝上的雙手,卻早已,不自覺地,握緊了。他能感覺到,身旁少年那極力維持著平穩的呼吸之下,那份細微的、壓抑的顫抖。
「抬起頭來。」
終於,槙壽郎開口了。他的聲音,低沉,而充滿了威嚴。
炭治郎依言,緩緩地,抬起了頭,直視著對方那雙銳利的眼睛,不閃不避。
「聽聞,」槙壽郎緩緩地,在主位上坐下,用一種審視貨物般的、冰冷的目光,打量著他,「你在法國,待了許久。」
「是。自幼時起,便隨家人旅居南錫。」
「嗯。」槙壽郎端起女中奉上的茶,輕輕撇去浮沫。「西洋那套,關於『自由』與『平等』的、華而不實的說辭,想必,你已聽了不少。那種思想,如同瘟疫,正在腐蝕著帝國的根基。」
這句話,看似平淡,卻暗藏殺機。這是一個陷阱。
炭治郎的心,猛地一緊。但他沒有慌亂。
他想起了杏壽郎的教導,也想起了自己的本心。
「是。」他坦然地點了點頭,回答道:「晚輩確實,在西洋的書本中,讀過許多關於此類的論述。也曾見過,因這些思想,而引發的種種社會變革。其中,有利,亦有弊。」
他頓了頓,用一種更加誠懇的語氣,繼續說:
「然而,家祖父也時常教誨於我。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西洋之『理』,未必,能解東洋之『情』。若想真正地,為家族、為故土,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就必須先學會,理解並尊重,這片土地上,傳承了千年的『道』與『和』。這也正是我此次歸國,所求教於杏壽郎先生的,最重要的課題。」
這番回答,既沒有虛偽地,去否定自己的過去,又巧妙地,表達了對日本傳統的尊重與嚮往。最重要的是,他將自己,置於了一個「求學者」的、謙卑的位置上,並將最終的榮耀,歸於了杏壽郎的教導。
滴水不漏。
槙壽郎的眼中,閃過一絲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被察覺的訝異。
他原以為,自己將會看到的,是一個被西洋思想徹底洗腦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
卻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通透、沉穩、言辭間,甚至還帶著幾分風骨的少年。
他將目光,轉向了自己的兒子。那目光中,第一次,帶上了一絲真正的、審視的意味。
「杏壽郎。」
「是,父親大人。」
「看來,」槙壽郎的語氣,依舊聽不出情緒,「你的『指導』,確實,頗有成效。」
這句話,像一場審判的、最終的判詞。
雖然,那語氣依舊冰冷。
但炭治郎知道,自己,以及……身旁的杏壽郎先生,已經,通過了這場最為嚴苛的、無聲的試煉。
他感覺到,身旁那隻一直緊握著的、溫熱的大手,終於,在無人看見的角落,悄然地,放鬆了下來。
而杏壽郎的心中,那份因父親的肯定而產生的、微小的欣慰,很快,便被一股更為洶湧的、更加熾熱的驕傲感,所徹底淹沒。
這份驕傲,並非為自己,而是為身旁這個,獨自一人,勇敢地,面對了那頭名為「煉獄家主」的、最兇猛的雄獅的、他所深愛的少年。
從麴町那座冰冷的、充滿了權力氣息的別邸歸來之後,杏壽郎與炭治郎之間的關係,進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安穩而深沉的寧靜之中。他們共同,抵禦了一場來自外界的、最嚴苛的審視。這份「共犯」般的經歷,讓他們之間的信賴與羈絆,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牢不可破。
日子,在甜蜜的日常中,又過去了數週。帝都的秋意,已被初冬那陣陣凜冽的寒風,徹底取代。庭院中的楓葉,也終於落盡了最後一片。
就在一個陽光和煦的、難得溫暖的午後,杏壽郎在結束了茶道練習後,對炭治郎說:
「炭治郎,去收拾一下行李吧。明日,我們放個假。」
炭治郎正專注於清洗茶具的手,微微一頓。「放假?要去哪裡嗎?」
「嗯。」杏壽郎的眼中,帶著一絲炭治郎從未見過的、混雜了溫柔、懷念、以及一絲細微膽怯的複雜情緒。他走到窗邊,望向南方那片晴朗的天空。
「去相模國。見……我的母親。」
炭治郎的心臟,猛地,漏跳了一拍。
去見……杏壽郎的母親。
這個提議,比之前那場前往麴町的「試煉」,更加地,讓他感到震動。如果說,去見煉獄家的家主,是一場關乎「身份」與「能力」的認證;那麼,去見對方的母親,則更像是一種……需要交付「真心」的、更為私密的拜訪。
這代表著,杏壽郎正在邀請他,去觸碰他內心深處,那個最柔軟、也最不為人知的角落。
「……可以嗎?」炭治郎有些不安地、輕聲問道,「我這樣……去拜見夫人,會不會……太冒昧了?」
杏壽郎轉過身,走到他面前。他伸出手,輕輕地,握住了他那隻因緊張而有些冰涼的手。
「不會。」他搖了頭,那雙金紅色的眼眸,專注地,凝視著他。「我的父親,看到了你的『風骨』。而我……」他頓了頓,聲音變得無比溫柔,「想讓我的母親,看一看我的『幸福』。」
次日清晨,他們再次,踏上了旅途。
這一次,火車駛向的方向,是南方。
與前往京都時那種充滿了新鮮感的興奮不同,這一次的旅途,氛圍要更加地,安靜而內斂。杏壽郎大部分時間,都只是沉默地,望著窗外。炭治郎能感覺到,身旁之人那份不同尋常的、近乎於近鄉情怯的沉靜。他知道,這趟旅程,對杏壽郎而言,不僅僅是一次空間的移動,更是一場……時間的回溯。
炭治郎沒有去打擾。他只是,安靜地,陪在他的身邊。在他看著窗外風景出神時,為他那杯快要涼掉的茶,重新注入熱水。在他因思緒繁雜而眉頭微蹙時,伸出自己的手,在無人看見的角落,輕輕地,覆上他那隻緊握著的、置於膝上的大手。
火車的軌道,漸漸地,沿著海岸線延伸。炭治郎第一次,看到了大海。那片在冬日陽光下,閃爍著粼粼波光的、無邊無際的蔚藍,讓他看得入了迷。帶著鹹澀氣息的海風,從車窗的縫隙中,鑽了進來,吹起了他額前的紅髮。
煉獄府的別院,便坐落在能遠眺這片相模灣的、一處僻靜的山坡之上。那是一座古老的、卻被打理得一塵不染的日式宅邸。它沒有本家的宏偉,也沒有麴町別邸的威嚴,卻有著一種……被時光與海風所浸潤的、獨特的、安詳而又孤寂的美感。
前來迎接的,是一位頭髮花白、面容慈祥的老婦人,以及兩三位看起來同樣忠心耿耿的僕役。
「杏壽郎少爺,您回來了。」老婦人看到杏壽郎,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了發自內心的、混雜著喜悅與心疼的溫暖笑容。她的目光,在炭治郎身上,短暫地停留了一下,那眼神,溫和,卻又帶著一絲洞察一切的了然。
他們並沒有在客廳,進行那種充滿了繁文縟節的正式會面。
老婦人將他們,直接引領到了後院那間,正對著一片小小菊花田的、陽光最溫暖的緣側。
一個身著素色和服、身形纖細的女性,正背對著他們,跪坐在那裡,專注地,為一盆開得正盛的、如同初雪般的白色寒菊,修剪著枝葉。她的動作,很慢,很輕,帶著一種近乎於禪定的、不被打擾的寧靜。
杏壽郎的腳步,在離她尚有數步之遙的地方,停了下來。
他的呼吸,變得比平日里,要輕上許多。炭治郎能感覺到,身旁這隻緊握著自己的、溫暖的大手,此刻,正滲出一層細密的、冰涼的汗。
「……母親大人。」
他輕聲,呼喚道。那聲音中,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屬於孩童般的孺慕與脆弱。
那個身影,微微一動。
她緩緩地,放下了手中的花剪,然後,用一種極其優雅的、如同慢鏡頭般的動作,轉過了身。
炭治郎的呼吸,在那一瞬間,徹底地,停止了。
他看到了一張,與杏壽郎有著七八分相似的、輪廓分明的、美麗的臉龐。
然而,那張臉上,卻沒有杏壽郎那種太陽般的、熾熱的生命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因常年的幽居與心如止水,而沉澱下來的、近乎於透明的、如同月光般的清冷氣質。
她那雙與杏壽郎如出一轍的金紅色眼眸,更是如同一對被冰封了的、古老的琥珀,美麗,卻又帶著一種,看透了世事般的、深不見底的寂靜。那裡面,藏著太多的、無人知曉的往事。
她,就是煉獄瑠火。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了自己那早已長大成人的兒子身上。那雙寂靜的眼眸中,泛起了一絲極其複雜的、混雜了慈愛、驕傲、以及一絲深藏的、不為人知的悲傷的漣漪。
然後,她的視線,緩緩地,越過杏壽郎,落在了他身後那個,正有些緊張地,攥著自己衣角的少年身上。
那份審視,沒有槙壽郎那種鷹隼般的銳利,卻更像一束清冷的、能穿透一切表象的月光,溫柔地,卻又無可抗拒地,照進了炭治郎的靈魂深處。
炭治郎的心,猛地一緊。
但他沒有退縮。
他只是,上前一步,鄭重地,跪坐下來,對著這位氣質清冷的、杏壽郎的母親,行了一個最為真誠的、深深的鞠躬。他將自己所有的尊敬與誠意,都傾注在了這個動作之中。
煉獄瑠火就那樣,靜靜地,看著他。
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連杏壽郎的心,都開始不自覺地,懸了起來。
終於,她開口了。
她的聲音,很輕,很柔,像風吹過竹林的聲音,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能安撫人心的力量。
她並未說那些「歡迎」或是「請起」之類的客套話。
她只是,望著炭治郎,輕輕地,歪了歪頭,那雙寂靜的眼眸中,第一次,泛起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如同水波般的笑意。
她用一種近乎於自言自語的、溫柔的語氣,說道:
「……原來如此。」
「你就是,」
「那個讓我兒子的信中,最近,悄悄地多出了太陽的氣味的……那個孩子啊。」
煉獄瑠火的那句話,如同最溫柔的咒語,輕輕地,飄散在緣側那片安靜的、充滿了陽光與菊花香氣的空氣裡。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禮法與隔閡,直抵兩人內心最柔軟的地方。
炭治郎徹底愣住了,他那顆因緊張而狂跳的心,像是被一隻溫柔的手,輕輕地,按住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頭,望向身旁的杏壽郎,卻發現,對方也正用一種混雜了震驚、動容、以及無盡溫情的複雜眼神,凝視著自己的母親。他看到杏壽郎那總是挺得筆直的、如同山嶽般的肩膀,在這一刻,竟有了一絲細微的、不易察覺的顫抖。
瑠火夫人看著自己兒子那副難得一見的、近乎於失態的模樣,那雙如同古井般沉靜的眼眸中,終於,泛起了一絲清晰可見的、溫柔的笑意。那笑意,像冬日裡,第一朵綻開的寒梅,清冷,卻又帶著一種,足以穿透冰雪的、堅韌的美麗。
「你們兩個,」她輕聲說,聲音中,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戲謔的溫柔,「就打算一直,站在那裡嗎?」
「過來坐吧。今日的陽光,很好。」
她的話語,打破了那份充滿了情感張力的靜默。
杏壽郎像是才回過神來一般,拉著還有點迷迷糊糊的炭治郎,一同,在母親身旁的緣側,跪坐了下來。
瑠火夫人親手,為他們二人,沏上了一壺新泡的焙茶。
她的動作,與杏壽郎那套充滿了武家風範的、嚴謹的茶道儀軌,截然不同。她的每一個動作,都隨性、自然,卻又帶著一種……與周遭的自然萬物,融為一體的、說不出的和諧與優雅。她所用的茶具,並非名貴的古董,只是一套質樸的、帶著手作溫度的粗陶。彷彿她不是在泡茶,而只是,在將陽光的溫度,與山泉的甘甜,裝進那隻小小的、溫暖的茶杯裡。
「聽杏壽郎在信中說,你是從法國的南錫,回來的?」瑠火夫人將一杯尚有餘溫的茶,輕輕地,推到炭治郎面前。
「是、是的,夫人。」炭治郎有些緊張地,接過茶杯。
「那裡,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她的問題,並非是出於對異國風情的好奇,而更像是一種,純粹的、對炭治郎這個人本身所從何而來的、溫柔的探究。
炭治郎想了想,努力地,尋找著最恰當的詞語。
「是個……很美,也很安靜的城市。」他說,「那裡的建築,都像植物一樣,有著很優美的、流動的線條。人們……也都很溫和。只是……」他頓了頓,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冬天的太陽,很少見。不像這裡。」
他說著,不自覺地,望向身旁的杏壽郎。
瑠火夫人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那雙清冷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了然的、溫柔的光。
「杏壽郎的修行,很嚴格吧。」她又問,「一定,很辛苦。」
這句話,看似是在問炭治郎,目光,卻是望向自己的兒子。那眼神中,帶著一絲母親獨有的、無法掩飾的心疼。
「不!不辛苦!」炭治郎連忙搖頭,急切地,像是在為杏壽郎辯護一般,「杏壽郎先生……師父他,教導得非常用心!他……他是我見過最厲害、也最溫柔的人!能接受他的指導,是我的榮幸!」
他說得真誠,臉頰,也因那份發自肺腑的敬愛,而微微泛紅。
瑠火夫人靜靜地聽著。
她看著炭治郎在提起自己兒子時,那雙不受控制地,亮起的、如同星辰般的眼眸。
她看著自己那個總是將所有情緒,都深藏在「責任」與「榮耀」的面具之下的、堅強的兒子,此刻,正因為身旁少年這句直白的、近乎於孩子氣的讚美,而有些不自然地,移開了視線,耳根,卻悄悄地,染上了一層薄紅。
她那顆早已因常年的孤寂與等待,而變得如同冬日凍土般,冰冷而堅硬的心,在這一刻,被少年身上那股毫無保留的、太陽般的溫暖與善良,悄悄地,融化了一個小小的、柔軟的角落。
她活了將近半輩子,都在那座名為「煉獄家」的、華麗的牢籠之中。她看過太多,虛偽的笑臉,聽過太多,充滿了算計的言辭。
她卻,從未見過,像炭治郎這樣……一雙如此純粹的、乾淨的、不懂得如何去隱藏自己真實情感的眼睛。
也從未見過,自己的兒子,在另一個人身旁時,會流露出那樣……放鬆的、柔軟的、卸下了所有盔甲的、近乎於「幸福」的神情。
那不是身為「煉獄家繼承人」的榮耀光輝,而是屬於一個名為「杏壽郎」的、普通年輕人的、溫暖的光芒。
瑠火夫人想,她明白了。
炭治郎帶給杏壽郎的,並非是財富、權力、或是任何能用以衡量價值的東西。
他給予他的,是杏壽郎那被「繼承人」的身份,所剝奪了整整二十六年的……那份可以自由地、去笑,去愛,去感受幸福的、屬於「普通人」的權利。
瑠火夫人緩緩地,伸出手,那是一雙保養得宜、卻因常年侍弄花草而指尖帶著一絲薄繭的、溫柔的手。她輕輕地,覆上了炭治郎那隻,因緊張而放在膝上的手背上。
她的手,有些冰涼,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
「炭治郎君。」她第一次,如此親暱地,呼喚著他的名字。
「是。」
「杏壽郎這個孩子,」她望著自己的兒子,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溫柔,「他的一生,都在為了成為一把,合格的、名為『煉獄』的刀而活。他堅強,卻也……笨拙。尤其,是在對待自己內心這方面。」
她轉回頭,那雙與杏壽郎如出一轍的、清冷的金紅色眼眸,此刻,卻盛滿了鄭重的、屬於母親的託付。
「他那份不惜將自身燃燒殆盡的溫柔,有時候,也會灼傷他自己。」
「所以,」
「今後,就請你,待在他的身邊,做他那輪過於熾熱的太陽之下……一片能讓他,安心休憩的、溫柔的樹蔭吧。」
這番話,已然是,最為溫柔的、也最為徹底的,一份接納與認可。
炭治郎的眼眶,瞬間濕潤了。他看著眼前這位,溫柔而又堅強的、杏壽郎的母親,千言萬語,都堵在了喉嚨裡。
他想起了自己遠在法國的、溫柔的母親。兩份溫暖的母愛,在此刻,跨越了重洋,重疊在了一起。
最終,他只能,用力地,點了點頭,將自己的另一隻手,也覆了上去,緊緊地,握住了那份屬於長輩的、溫暖的託付。
「……是,夫人。」
杏壽郎看著眼前這一幕,看著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那緊緊相握的手,以及,他們眼中,那如出一轍的、對彼此的溫柔和與信賴。
他感覺到,自己心中那個,因母親的早早離去,而缺失了十六年的、冰冷的角落,在這一刻,終於,被一道溫暖的、燦爛的陽光,徹底地,照亮了。
他伸出手,將自己那隻寬大的、溫熱的手,覆在了他們兩人的手背之上。
三隻手,就這樣,在相模國溫暖的陽光下,靜靜地,交疊在了一起。
一個全新的、不以血緣、不以家世,而僅僅以「愛」為連結的、小小的「家」,在此刻,悄然誕生。
在相模國別院的日子,是炭治郎來到日本之後,所度過的、最為安詳,也最為溫暖的一段時光。
這裡沒有嚴苛的修行,沒有繁複的禮法,更沒有來自外界的、窺探的目光。杏壽郎在這裡,似乎也褪去了那身名為「煉獄家繼承人」的、沉重的鎧甲。他會陪著母親,侍弄庭院裡的花草;會帶著炭治郎,去附近那片無人的、蔚藍的海邊散步;甚至會在夜晚,興致勃勃地,親手在廚房裡,為他們烤製在帝都時,炭治郎曾教過他的、有些焦黑的瑪德蓮蛋糕。
他那總是緊繃著的、如同弓弦般的肩膀,在這裡,徹底地,放鬆了下來。
炭治郎看著這樣的杏壽郎,心中,那份早已滿溢的愛意,又增添了幾分,近乎於母性的、溫柔的憐愛。
就這樣,在他們即將結束這趟旅程的前一夜,杏壽郎因連日來的放鬆,以及處理一些從本家寄來的、並不緊急的信函,而早早地,便睡下了。
炭治郎卻毫無睡意。他獨自一人,坐在緣側,看著庭院中那輪被海風吹拂得、格外明亮的月亮。海潮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一陣,又一陣,像大地安穩的、悠長的呼吸。
就在這時,一陣輕微的、屬於和服衣袂摩擦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他回過頭,看到瑠火夫人正端著一個小小的托盤,悄無聲息地,站在他的身後。
「瑠火夫人。」炭治郎連忙起身。
「坐下吧。」瑠火夫人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溫柔。「我看你房裡的燈還亮著,便想著,你或許,也同我一樣,貪戀這難得的、清淨的月色。」
她說著,將托盤上那壺尚有餘溫的、溫熱的清酒,與兩隻小巧的瓷杯,放在了兩人之間。
她為炭治郎,斟上了一杯清澈的酒液,在月光下,泛著一層溫潤的光。
「杏壽郎,睡下了?」
「是。他看起來……有些累了。」炭治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嗯。」瑠火夫人點了點頭,望著遠方那片在月光下、泛著銀光的、漆黑的海面。「他總是這樣。習慣了,將所有的重量,都一個人,扛在肩上。」
她的聲音,很輕,像一聲嘆息。
兩人沉默地,對飲了片刻。
清酒的溫熱,順著喉嚨,滑入胃中,帶來一陣溫暖的、令人放鬆的暖意。
「炭治郎君。」瑠火夫人忽然開口,打破了這份沉默。
「是。」
「你一定,很好奇吧。」她沒有看他,目光,依舊落在那片遙遠的海面上。「好奇,為何我會獨自一人,居住在這遠離帝都的、偏僻的鄉間。」
炭治郎的心,猛地一緊。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瑠火夫人卻像是並不需要他的回答一般,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她的聲音,平靜得,像是在講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遙遠的、悲傷的童話故事。
「我與槙壽郎……杏壽郎的父親,也曾有過,像你們這般,眼中只有彼此的時光。」
「然而,『煉獄』這個姓氏,是一襲太過沉重的華服。它所賜予的,不僅僅是榮耀,更是,無數的、必須去遵守的規則,與必須去完成的職責。」
「我的家族,在政治的鬥爭中,失勢了。為了保全煉獄家,為了不讓杏壽郎與千壽郎,在他們那尚未開始的人生中,便背負上『失敗者』的烙印……」
她頓了頓,端起酒杯,輕輕地,抿了一口。
「我,便成了那個,為了讓主幹能更茁壯地生長,而必須被修剪掉的、多餘的枝葉。」
炭治郎靜靜地聽著,心中,像被一塊巨大的、冰冷的石頭,堵住了。
他終於明白,杏壽郎身上那份與生俱來的、超乎年齡的責任感與堅強,是從何而來。
那是在一個年僅十歲的孩童,親眼目睹了自己母親,被家族的「大義」所犧牲後,所被迫,一夜之間,長出來的、用以保護自己的、堅硬的鎧甲。
「杏壽郎這個孩子,」瑠火夫人的聲音,染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的顫抖,「他太像我了。我們都……太過習慣,將所有的痛苦,都自己一個人,嚥下去。」
「從我離開的那天起,他便不再允許自己,流露出半分的軟弱。他用最短的時間,學會了如何成為一個完美的、無懈可擊的『繼承人』。他讓自己,變成了一輪完美的、永不熄滅的太陽。用他的光與熱,去照亮年幼的弟弟,去溫暖那座冰冷的宅邸,去……成為他父親所期望的、那個完美的『煉獄杏壽郎』。」
她轉過頭,那雙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清冷的、如同古井般的眼眸,第一次,盛滿了懇切的、屬於母親的祈求。
「但是,炭治郎君,」
「太陽,也是會累的。」
「一味地、為了照亮他人而燃燒的火焰,若是沒有薪柴的支撐,也終有,燃燒殆盡的一天。」
她伸出手,那是一雙保養得宜、卻因常年侍弄花草而指尖帶著一絲薄繭的、溫柔的手。她輕輕地,握住了炭治郎那隻,因震驚與心疼而冰涼的手。
「所以,」
「請你,答應我。」
「今後,請你務必,要成為那個……能讓他安心地,將自己那份不為人知的疲憊與脆弱,都交付出來的歸宿。」
「請你,代替我,好好地,守護住他那顆……過於溫柔、也過於固執的……心。」
這是一份,跨越了十六年的時光與孤寂的、沉甸甸的、母親的託付。
炭治郎的眼眶,瞬間濕潤了。他看著眼前這位,溫柔而又堅強的、杏壽郎的母親,他想起了杏壽郎在道場上那孤獨的身影,想起了他在麴町別邸那壓抑的沉默,想起了他在自己懷中,那聲破碎的「對不起」。
所有的一切,在此刻,都有了答案。
他反手,緊緊地,用自己雙手的溫度,去溫暖那隻有些冰涼的、溫柔的手。
「是。」
他抬起頭,那雙被月光與淚水洗滌得、格外明亮的眼眸中,是前所未有的、鄭重的、屬於男人的決心。
「瑠火夫人,」
「我向您,鄭重起誓。」
瑠火夫人看著他,看著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堅定的火焰,終於,露出了發自內心的、如釋重負的、溫柔的笑容。
她知道,她終於可以安心了。
她那隻被囚禁在名為「煉獄」的牢籠中的、驕傲的、孤獨的、溫柔的火焰,終於找到了,能與他一同燃燒下去的、另一半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