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人向來自認理性,尤其對於日常生活裡的任何「不合理現象」,都會立刻警覺。因為在我看來,世界上本沒有什麼不可解釋的事,只有還沒被解釋的事。可偏偏,有一件極度荒唐的現象,就在我眼皮底下持續了十八年,而我竟渾然不覺。這不但是我的疏忽,簡直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恥辱。
我自小受過嚴格的邏輯訓練與觀察訓練,對於細節的偏執遠勝常人(這一點,我在《記憶鍊》那本書裡已經有深入記述,在此表過不談)。正因如此,我才更加不能容忍自己忽略這件荒唐的小事。
某天,一位從台灣來的朋友、呂細鋒,在我書房裡翻閱書櫃時,無意間瞥了一眼牆角,隨口問道:「欸,你這個吸鐵夾是不是黏太久了,怎麼這麼多年了它還在牆上?」
我本能地笑了一聲,「它喔?從我剛住進這個家就黏上去了,也沒動過啦。」
「可是……你沒換過牆?也沒重新粉刷?中間有沒有掉過?」
我搖搖頭。這個不起眼的黑色吸鐵夾,自大約十八年前,我在家裡第一次用雙面膠把它黏上牆角,就從來沒掉下來過。那是個普通吸鐵夾,原本設計給冰箱或白板使用,但我卻把它黏在了牆上,一直用來夾著某張早已泛黃的行事曆紙。雙面膠?我已經忘了是什麼牌子的。那張紙?內容早模糊得像被歲月啃過的古書。
呂細鋒把臉湊近,仔細端詳。
「不合理啊,這種雙面膠正常半年就會脫膠,加上你這邊是西曬牆,一到夏天熱得要命……這吸鐵夾根本該早就掉了。」
這番話像一把鑿子,敲開了我心中某塊沉睡的石頭。
對啊。
它為什麼從來沒掉過?
我不敢立刻回答,只是默默地、第一次真正認真地看著那個吸鐵夾。像看著一個陪伴你大半人生的老友,卻直到此刻才意識到你對他一無所知。
當晚,我試圖鬆動它。出乎意料的是,它完全不動。不是那種雙面膠「黏得牢」的程度,而是像某種不可逆的結合,就像它已經與牆體融合為一體。我甚至用螺絲起子從夾縫試著撬開邊角──什麼都沒動,只有牆壁稍微起了屑。
我找來放大鏡觀察。沒有膠痕,沒有邊角捲曲,沒有任何膠黏劣化的跡象。甚至,那張早該因熱脹冷縮而變形脫落的紙張,也像被一種靜止的氣壓包裹著,依然整齊而穩定地被夾著。
我想起這些年發生過幾次地震,我這棟老房子牆面甚至有些裂痕,但這個吸鐵夾仍穩如泰山。還有一次整面牆因水管漏水而重新粉刷,工人將整面漆層剷除重塗,居然避開了這小小的吸鐵夾不去碰它──當時我只覺得工人有點懶,現在想來,不合理的其實是我那時竟沒覺得那不合理!
接著幾天,我做了一件只有我這種人會做的事──我開始調查它。
我去找當時陪我搬家的朋友,問他們是否還記得我黏這個吸鐵夾的情況。他們說模糊記得,但沒什麼印象。
我去查我當年買雙面膠的發票(向來我都有蒐集所有發票的習慣),試著推敲是哪一個牌子。什麼都找不到。
我甚至買來市面上所有類似的吸鐵夾和雙面膠,依照當年可能的方式重新黏在牆上,觀察它們在三十天內的變化。無一例外,全部開始捲角、脫膠,甚至有的第三天就掉落。
我找來一位研究建材材料學的老朋友,請他幫我鑑定這個吸鐵夾本體。他檢測後說:「很普通的塑膠加鐵片,沒有特別成分,成本頂多10元。」
我給呂細鋒打電話:「你說,它是不是……有問題?」
呂細鋒說:「你不是說你家附近曾設了個高壓電塔?或許那電磁場剛好……」
他沒說完。
因為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從搬家來這裡的第一晚,夢到一個女人。
她穿著深藍色的旗袍,站在我的書桌前,輕聲說:「這個夾子,先別拔下來,拜託你。」
我以為是作夢。但夢中的聲音與畫面,歷歷在目,甚至遠比現實還真實。那晚之後,我從未再夢見她。
這一切證據,像一根根鐵釘,把我的心釘在那個黑色小夾子上。理性告訴我,它不該存在於現在的位置;但事實卻冷酷無情,它就穩穩地在那裡,絲毫沒有要掉落的跡象。
最後,我只能在筆記本上寫下一句話:
「如果有一天,它自己掉下來,那麼事情就真正開始了。」
你們能想像嗎?我一向最痛恨那些「怪力亂神」的說法,可偏偏,這一次,是我人生唯一一次祈求科學錯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