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層辦公室的空氣,仿彿凝固成了實質的冰。許墨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身後是鋪陳開來的整個新海市,陽光照在玻璃幕牆上,反射出刺目的光,卻絲毫無法驅散室內的寒意。
他沒有看林硯,而是專注地凝視著懸浮在桌面之上的一道全息影像——正是昨晚林硯觸發安全警報前,最後嘗試訪問「普羅米修斯」分區的數據路徑圖。那條蜿蜒曲折、最終被紅色警告標記截斷的光線,像一條垂死掙紮的蛇。
「數據迷彩,多層跳轉,定點漏洞掃描……」許墨的聲音平緩,聽不出喜怒,像是在進行一次常規的技術復盤,「手法相當業餘,但針對性極強。尤其是這個嵌入的特徵碼檢索……」他的手指輕輕一點,放大了「LN-W-734」那個標記,「非常私人的關注點,林學妹。」
林硯站在辦公桌前,身體緊繃,但目光沒有避開。她知道否認毫無意義。「我只是想了解我妹妹身上發生了什麼。她的快樂,為什麼會成為你們的『樣本』?」
許墨終於擡起眼,那雙深潭般的眼睛裡,沒有被冒犯的憤怒,反而帶著一絲……探究的興趣。「所以,妳繞過我提供的『基礎文獻』,無視安全協議,僅僅是為了滿足個人的情感需求?這很不理性,林硯,不像妳一貫的作風。」
「理性?」林硯感到一股壓抑已久的怒火在胸腔裡升騰,「未經本人同意,竊取、分析、甚至可能『優化』一個人的核心情感,這就是你所謂的理性?」
「是保護,也是進化。」許墨糾正道,語氣依舊平靜,「強烈而純粹的正面情緒,在自然狀態下極易受到污染、損耗,最終導向痛苦和混亂,就像妳妹妹後期所經歷的那樣。我們將其提取、保存、研究,是為了理解其本質,最終實現大規模的、穩定的情感增益。這不是竊取,是將易逝的個人體驗,昇華為可持續的社會資產。」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銳利,「林硯,妳是設計師,妳應該明白,混亂無序的『真實』,遠不如經過精心設計的『完美』有價值。」
「所以林薇就活該成為你們的實驗材料?她的快樂就活該被從記憶裡剝離出來,變成冷冰冰的『社會資產』?」林硯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
「她的貢獻,將會在一個更宏大的藍圖中得到體現。」許墨淡淡地說,仿彿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至於妳,林學妹,妳的行為已經嚴重違反了集團規定。通常情況下,妳的權限會被立刻終止,並接受內部調查。」
他頓了頓,觀察著林硯的反應,話鋒一轉:「但是,我依然認為妳的才華不應被浪費。妳對『真實』的執念,雖然幼稚,卻也代表了某種……未被馴化的潛力。我給妳最後一個選擇:簽署這份協議,正式加入『普羅米修斯計劃』。妳將有權限接觸核心數據,包括關於林薇樣本的所有分析報告。用妳的專業,來親自見證情感的『優化』之路,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門外徒勞地衝撞。」
一份電子協議被推送到林硯面前的終端上。標題冰冷而醒目——《「普羅米修斯計劃」核心研究員聘用及保密協議》。
這是一個赤裸裸的招安。用真相和權限,換取她的臣服與沈默。
林硯看著那份協議,感覺像在看一份賣身契。一旦簽署,她不僅將徹底失去追查真相的正當性,更將成為許墨冰冷理念的同謀。她將親手參與到那種將人類情感工具化的進程中。
她擡起頭,直視許墨:「如果我拒絕呢?」
許墨的臉上沒有任何意外,只是那點微弱的興趣似乎也消失了,恢復了徹底的冰冷。「那麼,妳將因嚴重違規被『心境坊』開除。妳在業內的名譽將受損,很難再找到同等級的工作。同時,集團法務部會對妳未經授權訪問核心數據的行為進行評估。當然,」他語氣微妙地一頓,「關於林薇的樣本數據,將被永久封存,列入最高機密。妳永遠不會知道,她最後的那些『負面情緒』裡,究竟記錄了什麼。」
利誘與威逼,並行不悖。許墨將選擇權給了她,但每一條路,都通往她不願面對的深淵。
林硯沈默了片刻。辦公室裡只剩下空調系統低沈的嗡鳴。她看著窗外那座被許墨視為實驗場的城市,看著那些如同數據點般穿梭的人流。她想起妹妹日記裡那片空虛的缺失,想起阿浪口中那些被當作「稀有原料」交易的情感。
她不能加入他們。她不能讓妹妹的苦難,成為這冰冷機器運轉的燃料。
「我需要時間考慮。」她最終說道,聲音有些沙啞。這不是屈服,是緩兵之計。
許墨似乎早就料到她會這麼說,他點了點頭:「可以。給妳二十四小時。明天這個時候,我要答案。」他揮了揮手,示意會面結束。
離開集團大廈,林硯感覺腳步虛浮。陽光刺眼,街道喧囂,她卻覺得自己像個遊魂。許墨給出的選擇,幾乎堵死了她所有明面上的路。
她立刻聯繫了阿浪,在安全據點見面。
「他這是要逼妳就範,或者徹底把妳踢出局。」阿浪聽完,眉頭緊鎖,「開除和法律威脅都是小事,我能幫妳躲過去。但樣本數據被永久封存就麻煩了。許墨這傢夥,說得出做得到。」
「我不能加入他。」林硯語氣堅決,「但我必須拿到林薇的數據,至少……要拿回一部分,證明他們做了什麼,也為了知道林薇到底經歷了什麼。」
阿浪在雜亂的設備間踱步,突然停下:「明的不行,就來暗的。許墨以為斷了妳官方的路就完了?他太小看地下市場的『物流』能力了。」
他轉向林硯,眼神閃爍著危險的光芒:「集團內部不是鐵板一塊。總有人會利用職務之便,偷偷複製一些『優質樣本』,拿到黑市上賣高價。既然許墨承認了樣本的存在,並且編號我們也知道了,我們可以主動出擊,在黑市上懸賞,搶在集團之前,買回屬於林薇的結晶!」
這無疑是火中取栗。但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能夠直接觸碰到「證據」的方法。
「需要多少錢?」林硯問。她這些年有些積蓄。
「這不是錢的問題,是渠道和信任的問題。」阿浪搖頭,「賣家非常警惕。我需要用我們這邊的『硬通貨』——比如幾個未被記錄的零日漏洞,或者幫他洗白幾筆黑錢——去交換。而且,動作要快,必須在許墨對所有樣本加強管控之前得手。」
接下來十幾個小時,是令人焦灼的等待。阿浪動用了他所有的地下人脈,散佈消息,進行試探和談判。林硯則在忐忑不安中,準備好了她幾乎所有的流動資金,以及幾份她過去獨立開發、未曾提交給公司的邊緣性設計專利,作為可能的交換籌碼。
就在許墨給出的期限即將到來前兩小時,阿浪那邊終於傳來了消息。
「得手了!」他的聲音透過加密通道傳來,帶著一絲疲憊和興奮,「只搶到一枚,編號對應的是林薇十七歲生日那天記錄的『歡愉』結晶。賣家說這是純度最高的一枚之一,集團的標籤是『S級潛在增益源』。代價不小,但東西是真的。」
當林硯在據點裡,從阿浪手中接過那個特製的、用來屏蔽信號的鉛灰色金屬盒時,她的手抑制不住地顫抖。她打開盒子,天鵝絨襯墊上,靜靜地躺著一枚結晶。
它不同於林硯設計的任何產品。它不是均勻的顏色或規律的光點。它內部仿彿封存了一小片溫暖的、流動的陽光,金色的光暈中夾雜著些許激動的粉紅和滿足的橙黃,像是有生命般在緩緩脈動,散發著一種原始、未經雕琢的、極具感染力的溫暖。
這就是妹妹十七歲時的快樂。如此真實,如此熾熱。
林硯小心翼翼地將其放入一個便攜式的、經過阿浪改裝的個人讀取器中,戴上了連接的感應頭環。
沒有經過任何算法的修飾和過濾,一股純粹而澎湃的喜悅洪流,瞬間沖垮了她精心構築的情感堤壩。那不僅僅是快樂,它包含著生日蛋糕的甜膩氣味,朋友們喧鬧的祝福聲,父母寵溺的目光,夏日傍晚微風的觸感,以及對未來無限可能的憧憬和雀躍……
如此鮮活,如此完整。與她設計的那些安全卻蒼白的情緒結晶,有著天壤之別。
淚水毫無預兆地奪眶而出。不是悲傷,而是一種被真實的情感深度共鳴所引發的震顫。長久以來籠罩著她的麻木堅冰,在這股原生情感的暖流衝擊下,裂開了第一道縫隙。
她終於再一次「感受」到了。
同時,一個堅定的信念也在心中成型:她絕不能讓如此珍貴的人類情感,被許墨的機器捕獲、分解、優化成冰冷無味的營養劑。她必須反抗。
「我們得加快動作。」林硯擦掉眼淚,眼神恢復了清明,甚至比以往更加銳利,「許墨不會罷休。在他知道我們拿到了什麼之前,我們必須找到反擊的方法。」
真實的樣本已經在手,它既是證據,也是武器。這場圍繞情感所有權的戰爭,進入了新的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