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世界的邊陲,有一座城市名叫虯龍。這城市沒有邊界,因為牆會自行生長。人們住在牆和牆之間,像活在一個不斷調整形狀的牢籠裡。
虯龍的居民有一種奇怪的習慣,他們從不單獨行動。無論吃飯、睡覺、行走,總要成群結隊。孩子出生的那一刻,就被分配進「群體」。每個群體有自己的號碼、顏色與口號,不能混在一起。若誰被發現落單,就會被趕出城去,而且被定名為「棄崽」。
據說牆外的風會把「棄崽」變成真正的野獸,牠們會咆哮、會撕咬、會在夜裡嚎哭。沒有人見過牆外的世界,但所有人都相信那是真的。
除了一個名叫小默的少女。
小默十歲那年,母親死於「群崩症」,那是一種可怕的病症,患者會突然無法忍受人群的氣味,進而開始尖叫,直到自己把耳朵撕裂、把喉嚨扯破為止。
從那以後,小默常在夜裡夢見母親,夢裡的母親一身白衣,站在牆外的黑暗中,輕聲對她說:「那裡有一個安靜的地方。」
十四歲那年,小默被編入「第七群」,群主是一位冷漠的男人,名叫鐵面。只因他無論何時何地都戴著鐵面具,據說是因為臉曾經被城外的風割傷。
第七群的口號是:「眾聲即真理。」
每天清晨,他們要齊聲朗誦城市規條,直到嗓子沙啞為止。
然後群體會一起走路、一起吃飯、一起群笑。那笑聲裡沒有情感,像是同一個喉嚨在嘶吼。
每次群笑過後,小默都覺得胸中一片鬱悶,彷彿下一刻就會窒息而亡。她渴望離開,卻不敢說出口。
有一天夜裡,她在市場收拾垃圾時,忽然聽見牆後有奇異的聲音,既不是風、也不是獸吼,而是有人在低語。她側耳貼近牆,聽得更清楚,那聲音好似在說:「牆外……呼吸……」
那一刻,她的心像是被火焰點燃。
她開始偷偷觀察牆的生長痕跡,虯龍的牆每隔三天會長出新的一段,沒人知道牆為何要生長,也沒人敢去試探它的成長原理。但小默發現,在北邊的區域,牆會短暫張開一道縫,而那條縫,恰恰足夠讓一個人側身通過。
她計畫逃出去。
然而在第三天夜裡,牆還沒裂開那條縫,她卻被鐵面發現。
鐵面看著她,面具後的聲音冰冷:「妳想去哪?」
小默顫抖著回答:「我想看看牆外。」
「那裡沒有生命,只有碎片。」
「什麼是『碎片』?」
「屍體的碎片。」鐵面冷冷回答。
小默渾身抖了一個機靈,但她仍抬起頭來,勇敢地看向他:
「我寧願成為碎片,也不想再聽這裡的群笑。」
鐵面沉默良久,死死的盯著她。
有一瞬間,小默覺得鐵面會動手撕碎她,讓她成為牆外的碎片之一。
但鐵面沒有動手,反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道:
「妳以為我不曾想過逃走嗎?但我知道,牆不只是圍住我們,也困住了我們的影子。」
「什麼影子?」小默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腳底,卻因身處黑暗,根本看不到影子。
「我們的影子就是牆生長的養料,我們越害怕,影子就會顫抖,牆就是吞食影子成長的。如果妳逃走,牆會產生漏洞。」
見他久久無語,小默追問:「然後呢?」
「為了填補漏洞,牆會開始吃人。」
「你的意思是說,我逃跑,會導致其他人被吃?」
鐵面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小默站在原地,冷汗濕透她的背脊。
最後,小默還是逃跑了,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裡。
那一夜,牆果然裂開了一條縫,她側身擠了進去,因為裂縫太小,有時她覺得自己的胸腔會被壓扁,肺葉中的最後一絲空氣都吐出來,她才勉強擠過最狹窄處。
好不容易,她終於通過裂縫、鑽了出去,跌入一片灰霧中。
霧中有風吹來,冷得像刀,但她仍覺得那是世界上最美味的空氣。
她走了很久,灰霧漸漸散去。眼前不是荒原,而是一座與虯龍一模一樣的城市。只不過,這座城市沒有巨牆。街道上的人們四處自由行走,誰也不理誰。
她走進城市中,攔住一個男人:「請問,這裡是哪裡?」
男人瞥了她一眼,沒有回答。
她又問另一個婦人:「請問,這裡是虯龍嗎?」
婦人只是冷笑,然後低頭繼續走自己的路。
街道無比寬闊,卻安靜得可怕。每個人都低聲呢喃著自己的名字,彷彿怕一轉身就會忘記。
小默忽然明白,牆外的世界並不是她所企盼的自由之地,而是另一種形式的孤獨。
黑夜驟然降臨,她在廢墟中遇見一群孩子,他們全身裹著破布,眼神冷漠。
孩子們圍住她,問:「妳是從牆裡來的嗎?」
小默點點頭。
孩子們彼此交頭接耳:
「那她一定會群笑。」
「她的聲音說不定有用。」
「預言肯定可以成真。」
「把她的聲音挖出來!」
「用她的聲音來復活我們的城!」
孩子們突然抓住她,有人試圖扒開她的嘴,有人想拉扯她的舌頭。
小默拼命掙扎,大喊:「放開我!」
突然,一聲群笑從她的口中衝出!
那聲群笑震碎了空氣,孩子們一個個倒地,口吐白沫、渾身抽搐。
四周一片寂靜,只剩她的呼吸。
遠處傳來低鳴,她抬起頭,看見一道黑影從天際升起。
那是虯龍的牆,正在向這座城市緩緩移動。
巨牆不斷逼近,把這座無牆之城完全包圍。
此刻,小默才明白過來 ── 牆不在城市裡,而是在她身上。
她跪倒在地,掩面哭泣。
一滴滴眼淚落地時,變成一道細小的裂縫。
地上的裂縫裡傳出一個微小的聲音,溫柔而熟悉:
「小默,別害怕。牆之外也有生命,只是妳暫時看不見。」
那是母親的聲音。
她低聲問:「那我該怎麼做?」
「去說出真相,讓人們聽見真實的聲音。」
於是,小默回到了虯龍,她走進集會廣場。
群眾以為她要領唱,紛紛靜肅無聲。
小默深深的看著台下的群眾,她張開口大聲宣告:
「牆會移動,是因為我們集體沉默!是因為我們的懦弱失聲!」
群眾頓時騷動,無數雙眼盯著她。
小默繼續說道:「連坐法讓我們被迫成為生命共同體,成為怕死的懦夫、無情的傀儡。『群笑』根本就是集體哭喪!」
群體中有人怒喊:「妖言惑眾!她是妖人!」
有人附和:「敢汙衊群笑的力量,找死!」
「用群笑攻擊她!」
「讓她在群笑中撕成碎片!」
於是群眾開始群笑,笑聲逐漸匯合成洪流,席捲向台上瘦小無助的女孩。
小默在台上孤立無援,身形飄搖如一片落葉,她渾身顫抖,眼看就要被擊潰。
突然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到她的身前,為她擋住了群笑的攻擊。
那是鐵面,身形偉岸如高山鐵牆。
小默看著他的背部,看他遭受一波又一波的無情攻擊,卻寸步不退。
逐漸的,群笑變成了歇斯底里的哭嚎。
有人痛哭,有人抽泣,有人身上的群號徽章開始崩碎。
巨牆震動起來,裂縫從地底逐漸延伸向上。
鐵面轉過身來,看向小默。
此時他的鐵面具已經被擊碎,露出一張滄桑且佈滿傷痕的臉,但那雙眼睛卻是慈父的溫柔。
鐵面深深地看了小默最後一眼,身體逐漸碎裂,成為碎片、飛灰。
小默的心中猛然揪痛,終於知道為何鐵面一直暗中守護她。
此時,巨牆崩塌,像一頭巨獸瞬間崩解、猝死!
春風湧進城市,有生以來第一次,人們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那是無比堅強而穩定的聲音,怦!怦!怦!怦!怦!
一聲聲,微小卻強而有力。
比任何群體的笑聲還要震撼人心。
只因那是源自靈魂深處的真實聲音。
多年後,虯龍成為一片平原。
風仍在那裡吹,人們有時會聽見風中低語:
「不要再集結成群,因為群會傻笑,傻笑會築起死牆。」
而當你在風中靜靜傾聽,就能聽見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帶著微笑與悲傷地說:
「何時我們才能明白,任何能囚禁我們的,從來都是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