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尚未熄滅的硝煙，覆蓋在整座城市的廢墟上。
煙霧裡傳來低低的哭聲，有時是孩子，有時只是夜風。
城市因戰爭失去名字，而戰爭才剛剛結束，卻沒有人相信和平真的到來。只因牆上的彈孔像沒癒合的眼睛，一直監視著倖存的人們......
街上偶爾滾過一個生鏽的罐頭，發出乾癟的聲音，像是誰的笑聲在絕望裡被生生掐斷。
在這樣的城市裡，住著一個名叫阿楠的小男孩，他才十歲，不知道自己出生在哪一年，也不確定父親是否還活著。母親在戰爭的最後一夜死於炸彈，屋子塌下時，她把他推了出去，自己卻沒能出來。
如今，阿楠和一個老人住在一起。沒有人知道老人是不是軍人，只知道他總穿著一件破舊軍服，即使夏天也是如此。軍服外套上別著一枚生鏽的徽章，上面已看不出圖案。
老人每天早上都會坐在廢墟裡磨一把軍刀，磨刀聲有點刺耳。
阿楠問他：「你要去打仗嗎？」
老人回答：「不是。」老人的話一向簡短。
「那你為何常常磨刀？」
「怕它生鏽。」
阿楠沒再問，只是靜靜坐在一旁，他覺得老人的眼神有時像冬天的河，表面結冰，但冰層下面還有什麼在流動著。
有一天，阿楠在街角的瓦礫堆裡找到一隻鳥。那鳥全身烏黑，身體和翅膀都受了傷，卻有雙明亮的眼睛。
他把鳥帶回去，用破布裹好翅膀，抱在懷裡。
老人看了看，說：「浪費時間。」
「牠還活著。」阿楠倔強的回答，抱得更緊。
老人抬頭看天，說道：「這城，沒人飛得出去。」
「牠會活下去的。」
老人繼續磨刀，不說話。篝火在他臉上照出陰影，像一層不肯散去的記憶。
幾天後，鳥的翅膀好了些，牠開始啄食麵包屑，偶爾會發出細小的叫聲。
阿楠為牠取名叫「星星」。
「因為夜裡牠的眼睛像亮著的星星。」他解釋。
老人聽了只抬頭看向夜空，笑道：「呵呵！星星早就被炮火打掉了。」
但那夜，阿楠卻真的看見一顆星。那是久違的晴朗星夜，天空乾淨得像從未存在過硝煙。
他跑到屋頂上，指著夜空低聲說：「星星，你看，那就是你的家。」
黑鳥輕輕鳴叫，似懂非懂。
第二天清晨，城市裡的廣播重新開機，冰冷而沙啞的女聲宣告：
「為了重建秩序，所有孤兒必須集中到城北的收容營。」
老人的手抖了一下，他低聲說：「你不能去那裡。」
「為什麼？」
他沒再多說，開始收拾一個破背包。
「我們要去哪裡？」
「南邊。」
「南邊有什麼？」
「也許還有沒被焚燒過的土地。」
他們趁著黑夜出發，城市的燈全滅了，只剩遠處不時閃現的探照燈。
老人領著他穿過廢墟，跨過鐵軌。
鐵軌上長滿野草，像時間也厭倦了前進。
走著走著，阿楠聽見背後有拍翅聲。
那是星星，黑鳥一直跟著他們，像是害怕被遺棄的孩子。
老人嘆了一聲：「連鳥都不相信這鬼地方了。」
他們在廢棄的屋子裡歇腳，屋頂破了，月光灑進屋裡。
老人坐在一張翻倒的椅子上，對著空氣喃喃：「我曾在這裡娶妻。」
「她呢？」阿楠問。
老人沉默許久才說：「她在第二次轟炸裡變成飛灰。那天，我看著她的頭髮被火照亮，就像黎明。」
他忽然笑了，那笑裡沒有悲傷，也沒有快樂，只剩下乾枯的記憶。
「為什麼人們要打仗？」阿楠問。
「因為人會記得痛，也會害怕忘記痛。於是他們再去製造新的痛，來證明自己還活著。」
星星站在屋頂上啄木頭，發出「咯咯」的聲音，像鬼在夜裏低聲笑著。
翌日他們繼續往南走，路上遇到突發狀況。
老人一聽到軍靴的聲音就緊張起來，抓住阿楠的手：「別出聲！」
但他們還是被發現了。
一隊士兵包圍他們，問他們要去哪裡。
老人低聲說：「避難。」
「避什麼難？戰爭已經結束了。」
老人低頭不語。
那士兵冷笑一聲，二話不說就抬起槍口。
黑鳥忽然飛起來，直撲向士兵的臉。
那士兵驚呼一聲，開槍。
子彈沒打中鳥，卻穿過了老人的胸口。
阿楠跪在地上，血順著老人的外套流出，像溶化的鐵銹。
老人掙扎著抓住他的手，低聲道：
「記得……別讓他們……教你怎麼去恨。」
說完，他的手鬆開了。
士兵走遠，沒有回頭。
阿楠一動不動地抱著老人，直到夜幕完全降臨。
星星又回來了，停在他的肩頭。牠的眼裡倒映著火光，卻沒有一絲恐懼。
「我們走吧！」阿楠對黑鳥說。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還有力氣。
也許因為有人曾說過，只要肺裡還有空氣，就不能被戰爭帶走。
他帶著鳥，繼續往南，走了三天三夜。
沿途只有廢墟、燒焦的樹，以及偶爾閃爍的湖泊。
第四天清晨，他看到一片蔚藍。
那不是天空，而是一片真正的湖，水清得能映出臉。
他走近湖邊，第一次看清自己的模樣。
那是一張瘦小、滿是灰塵的臉。
他笑了，然後對著星星說：「也許我們真的走出來了。」
星星抖了抖翅膀，然後飛起來，盤旋了幾圈，決然向遠方飛去。
阿楠舉起手，像是想要抓住牠，但又放下。
「去吧！星星，告訴這世界，我們還活著。」
他坐在湖邊，望著那點漸飛漸遠的黑影，直到天光完全亮起。
多年後，人們在南方的村莊裡，傳說一個男孩曾經來過。
有人說他在尋找失散的黑鳥，有人說他在找能埋葬戰爭的地方。
之後就沒有人再見過他。
有時黃昏時分，村民會看見湖上有一隻黑鳥低飛，翼尖劃過水面，留下閃爍的微光。
那光芒像是被遺忘的星星，在餘燼裡掙扎著燃起。
人們不再提起戰爭，但誰也沒敢述說和平。
而在那個無名的湖畔，有塊小石頭上刻著一句話：
「若你記得痛，請別讓它誕生。」
據說那是阿楠寫的，他用老人的刀，一筆一筆刻成。
湖水靜靜拍打著石頭，像在輕聲回應。
世界雖然殘破，但星星仍然閃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