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王》與非洲想像:當動物寓言成為文化挪用
一、前言:一部「沒有非洲人的非洲電影」
1994年的《獅子王》(The Lion King)被視為迪士尼文藝復興時期的巔峰之作。然而,當人們讚嘆其史詩氣勢與開場合唱「Circle of Life」的震撼時,也有一個令人深思的事實:這部以非洲草原為背景的電影,沒有出現任何非洲人。
它的角色全是動物,語言全是英語,價值觀全是西方的。於是,一個問題浮現——
當文化被去人化為自然與野性時,這仍是「致敬」嗎?還是某種形式的文化挪用?
二、動物寓言作為文化面具
在動畫史的語言中,「動物」往往是最安全的隱喻載體。
它能模糊民族與膚色,讓觀眾跨越現實界線去共情。
然而,《獅子王》選擇的並非中性背景,而是具明確地緣與文化象徵的非洲草原。
從開場的太陽升起、非洲鼓聲與祖魯語合唱開始,電影就以強烈的「異國自然」形象吸引觀眾。
但這個非洲卻是被西方幻想所重構的空間——沒有殖民創傷,沒有族群矛盾,沒有現代社會。
它是一個被動物取代、被浪漫化的他者世界。
這種描寫,其實延續了西方自十九世紀以來對非洲的想像模式——
「荒野、原始、神秘、等待被理解與治理」。
《獅子王》只是將這個想像,轉化成可親可愛的動畫形式。
三、音樂與語言的象徵性挪用
《獅子王》的配樂由Hans Zimmer與Elton John創作,同時邀請南非音樂家Lebo M負責開場合唱〈Circle of Life〉。
開場的祖魯語歌詞「Nants ingonyama bagithi Baba」——「看啊,一頭獅子來了」——已成為全球流行文化的經典符號。
然而,這句歌詞在電影中被抽離語境,只作為聲音符號存在。
觀眾並不需要理解它的含義,只需被那種「原始與神聖」的氛圍所感動。
這正是文化研究學者所稱的「象徵性挪用(symbolic appropriation)」——
當一種文化的聲音或符號被取用來製造情緒效果,而非真實呈現文化脈絡。
非洲語言成為「神秘開場的調味料」,
非洲音樂成為「自然秩序的節奏背景」。
文化被聽見,卻不被理解。
四、權力秩序的再現:
從自然王國到殖民隱喻
《獅子王》表面講述生命循環與責任成長,
但其潛在敘事結構卻深受歐洲宮廷政治與莎士比亞悲劇(《哈姆雷特》)的影響。
獅子王木法沙象徵「正統王權」與「秩序的維護」,
刀疤與鬣狗則象徵「邊陲的威脅」與「混亂的他者」。
在這套象徵體系裡,秩序=權威,野性=危險。
鬣狗的陰暗巢穴被設計成灰黑、貧瘠、雜亂的空間,
而榮耀國土(Pride Lands)則是陽光、富饒、井然有序的世界。
這種二元對立在視覺上極具戲劇張力,
但同時也複製了殖民敘事的潛在邏輯:
「中心文明對抗邊陲混亂」。
即便角色是動物,觀眾仍被引導去認同「統治者的視角」。
五、誰的非洲?誰的故事?
《獅子王》的「非洲」是一個被西方改寫的神話空間。
它沒有非洲社會的真實多樣性,也沒有歷史與人類文化痕跡。
這樣的處理固然讓電影更具普世性,
但也讓非洲被「自然化」——彷彿永遠停留在史前時代,
沒有科技、沒有城市、沒有語言主體。
後殖民學者Edward Said曾指出,「東方主義」的核心不是仇視,而是建構。
它將非西方世界塑造成可被欣賞、解釋與消費的美學對象。
《獅子王》正是這種美學化建構的完美例證:
它以誠懇的情感與壯麗的畫面包裝了一個去政治化的非洲幻象。
六、藝術的誠意與文化的陰影
不可否認,《獅子王》以動畫技術、音樂情感與敘事節奏創造了驚人的藝術高度。
它啟用了非洲音樂人,展現了對自然的敬意,
也讓全球觀眾第一次透過動畫「看見非洲」。
但問題在於——
觀眾看到的真的是非洲嗎?
還是西方鏡頭下的非洲幻象?
這部電影既是致敬,也是再造;
既是愛,也是控制。
它代表了一種全球化娛樂的矛盾:在欣賞的同時,也在重構他者。
七、結語:當自然被文化化,文化也被自然化
《獅子王》的魅力在於,它讓所有人相信「生命的循環」與「王者的命運」。
但在這個自然秩序背後,潛藏的其實是文化秩序。
非洲不再是擁有自己聲音的主體,而是被動的舞台與象徵。
於是,這部電影既是動畫史的里程碑,也是文化政治的鏡子。
它讓我們看見:
即使在動物寓言的外衣下,權力與文化仍以潛意識的方式運作。
在那道旭日升起的榮耀之巔,
我們看見的不只是獅子的王國,
還有——
一個被想像出來的非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