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在午後三點的地中海灘頭傾瀉下來,金色的光線穿過一株老橄欖樹的枝葉,在地面上灑出斑駁的影子。風裡有鹽味,也有熟透無花果的甜香。
索菲亞坐在樹下,雙手捧著一本舊書。她不是在看,而是在等。
她從雅典回到這個小島已經一個月。島的名字叫卡利斯托——小小的、幾乎在地圖上找不到的位置。她的外婆在這裡留下了一棟白牆藍窗的房子,一座被橄欖園圍繞的家。外婆離世後,她來整理遺物,卻一點一滴被島的寧靜拖住了腳步。
那天,她第一次遇見尼可。
尼可是當地的潛水教練,每天清晨都會開著小船出海。索菲亞那天去海邊散步,看到他剛從海裡浮出,頭髮濕漉漉的、膚色被曬得深銅,眼睛卻亮得像深海。
「早。」他用希臘語向她點頭。 「早。」她有些害羞,回以微笑。
他問她是不是遊客,她說不是,外婆以前住在這裡。
「那你是這座島的一半主人。」他笑起來,「另一半是海的。」
那句話讓她心口微微一跳。
後來的日子,他總會出現在她散步的路上。有時帶來一袋剛撈起的海膽,有時是剛烤好的麵包。有一次,他邀她一起出海看夕陽。
「你會潛水嗎?」他問。 「不會。」 「那我教你。」
海面在夕陽下泛著玫瑰色的光,他教她如何呼吸、如何放鬆。第一次下水時,索菲亞緊張地抓住他的手。他的掌心溫熱有力,她在那片透明的水世界裡第一次覺得自己也屬於這裡。
浮出水面時,她笑著大口喘氣,海水滴落在她的臉頰上。尼可看著她,眼神溫柔得像那片無邊的藍。
「你笑起來的樣子,比這片海更亮。」他說。 她紅了臉,卻沒放開他的手。
島上的生活節奏緩慢。清晨,索菲亞會在陽台上寫信,午後去市場買菜,傍晚則到橄欖園散步。
尼可常會在黃昏時出現。他帶著酒和琴,一起坐在樹下,彈著舊曲子給她聽。 有一天,他彈的是〈Μισώ να σε βλέπω να φεύγεις〉——一首關於離別的希臘老歌。 「你為什麼總彈悲傷的歌?」她問。 「因為我怕有一天你也要走。」 索菲亞怔住了,望著他那雙被海風曬出細紋的眼睛。 「我原本只打算待一個月。」她輕聲說。 「那現在呢?」 「現在……我不知道。」
他笑了,伸手揉亂她的髮。「那就不要想。今天有風,明天也有。」
夏天的尾聲到了,橄欖開始轉黑。收成的季節讓整座島充滿忙碌的氣息。索菲亞幫鄰居一起摘橄欖,雙手染成深綠。尼可每天清晨出海,傍晚才回來。
那幾天,他常帶著疲憊的笑。 「你在準備什麼?」她問。 「我接了個工作,要去克里特島一陣子。」 「多久?」 「也許兩個月,也許更久。」
那晚,她沒說話,只是靜靜地幫他收拾漁具。海浪聲一波波打在岸邊,像誰在低聲喃喃。
尼可走的那天清晨,天還沒亮。索菲亞被海鳥的鳴聲驚醒,跑到碼頭,看到他正要登船。
「我會回來。」他說。 「你怎麼知道我會在?」 他笑了,「我知道。」
她想說些什麼,但話卡在喉嚨。最後只是伸手,把一小瓶橄欖油塞進他手裡。
「這是外婆留下的。聽說滴在海水裡能保平安。」 「那我會帶著它回來。」他答。
船開走時,海霧升起。她看不見他的身影,只聽見引擎聲漸行漸遠。
兩個月後,島進入秋季。海水變得清透而冷。索菲亞每天都去橄欖園,還是那棵樹下,她讀書、寫信、等風。
她開始幫當地學校的小孩上英文課,也學會自己做橄欖皂。偶爾有人問她:「你還要回雅典嗎?」 她只是笑笑,不答。
直到十二月的一個黃昏,海面上忽然出現一艘熟悉的小船。
她丟下書,奔過沙灘。尼可站在甲板上,風把他的外套吹得獵獵作響。 「你回來了!」 「我說過,我會回來。」
他跳上岸,把她緊緊摟在懷裡。她聽見他心跳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像浪拍在岸上。
那天晚上,他帶她去了海邊的一處懸崖。月光灑在海面上,像銀粉灑落。
尼可從口袋裡掏出那瓶橄欖油。瓶塞被打開,油光在月色下閃爍。 「我每次出海前都會滴一滴進海裡,真的很靈。」他笑著說,「它讓我找到回家的路。」
他轉過身,目光柔和:「索菲亞,你願意留下嗎?不是為了我,是為了這座島。為了這片海,為了你自己。」
她沉默良久,聽著遠處浪聲。 「我原本以為這裡只是外婆的家。可現在,我想……這裡也可以是我的。」 尼可沒說話,只伸手輕輕握住她的指尖。那一刻,風停了,月亮靜靜掛在天上。
冬天的卡利斯托依舊溫暖。索菲亞和尼可每天早晨一起出海,午後在橄欖園裡工作。她的書桌搬到窗邊,對著那棵橄欖樹。
有人說,愛情像浪,來得猛烈也去得快;但他們的愛更像橄欖樹——根深而緩慢,在陽光與鹽霧裡靜靜生長。
春天來臨時,樹上開出細白的花。索菲亞用它釀成橄欖花酒,貼上手寫標籤:「Για πάντα — 永遠。」
那瓶酒被放在他們家的窗台上,陽光穿過玻璃,映出一圈柔光。她知道,不管多少年過去,那天的風、那片海、那個笑著的尼可,都會在她心裡——像地中海的陽光一樣,溫暖而不滅。

橄欖樹下的午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