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邊的風總是有點鹹,也有點疲倦。
那天早晨,絳紫赤著腳走在濕涼的沙上,浪花拍過腳踝,退去時捲走一粒粒細沙。
遠處有幾隻螃蟹,正橫著走,那樣的姿勢,一開始讓她覺得可笑,後來卻越看越像人。絳紫心想:人活著,不也是這樣嗎?
不往前衝,只敢側著身子,閃閃躲躲、猶猶豫豫。
絳紫十五歲,住在一個靠海的漁村,屋頂被海風吹得發白。
每天早上,男人們推船出海,女人們在岸邊補網,潮聲是這裡唯一不變的音樂。
有一隻螃蟹,總在她家門口的石縫間出現,牠比別的螃蟹慢一點,鉗子也小,但是絳紫發現牠每次橫走時,都會稍稍轉身,好像在掙扎著往前爬。
絳紫為牠取名「阿橫」,單方面的宣告牠是自己的寵物。
有時絳紫在門前曬衣服,阿橫就會從陰影裡爬出來,爬到她腳邊。
她試過在沙上放點飯粒,阿恆會小心翼翼地用蟹鉗把飯推進嘴邊。
那畫面看起來有點笨拙,又讓人莫名感到心疼,絳紫想起小時候去廟會,看到街邊乞丐進食的畫面。
絳紫問母親:「為什麼螃蟹不能好好地往前走?」
母親笑說:「牠的腳長在兩側,關節只能這樣動啊!老天讓牠橫著走,也許是為了讓牠看清周圍的世界。」
絳紫想了很久,人是不是也一樣?也許有的人天生只能斜著走,不能直直地面向自己想要去的方向。
那年夏天,村裡來了一個男人。他背著相機,說自己是研究海洋生物的。每天黃昏,他都坐在堤防上拍螃蟹的照片。
有一次他把鏡頭對準絳紫,說她在曬魚乾的樣子像一幅畫。
「我在拍牠們怎麼走,」他指著沙灘上的一群螃蟹:「妳知道為什麼牠們橫行嗎?」
絳紫搖搖頭。
「螃蟹的頭和胸長在一起,腳在身體兩邊。每隻腳的節骨不一樣長,牠要這樣走,才能平衡。人們嘲笑牠們橫行霸道,其實牠那樣走才是最穩的。」
他說完,拿著相機走遠。
那天夕陽特別紅,像血流進海裡。
之後的幾天,絳紫常常在堤上遇見他。他會把一天的拍攝成果展現給絳紫看,講一些奇奇怪怪的知識。
「有的螃蟹能直走喔!像長腕和尚蟹。」
「真的嗎?」
「嗯,但那樣的螃蟹活得不久。」
絳紫沒再問下去,她不喜歡短命的話題。
有一晚颱風來了,風像野獸在咆哮,浪高到能吞掉房子。
絳紫抱著母親躲在屋子角落,牆外的浪聲一層比一層大。
等風停時,天亮了。海灘被掏得亂七八糟,船被沖到半山腰。
那個男人的帳篷也不見了,只剩一台壞掉的相機埋在沙裡。
絳紫跑去找阿橫,牠的石縫被浪掀開,絳紫在碎石中翻了半天,終於看見牠的殼破了一半。
絳紫小心地把牠撿起來,牠還活著,但動作變得很慢。那雙小眼仍努力轉動,像想看看這個被重新清洗過的世界。
絳紫把牠捧在手心裡,輕聲說:「別害怕,風走了。」
那晚,絳紫夢到滿沙灘的螃蟹,全都橫著往海裡爬。浪像白色的被子,蓋過牠們。
攝影師在夢裡對她說:「橫行也可以到達遠方。」
絳紫醒來時,天已大亮。阿橫不見了。
絳紫跑到海邊,潮水退得很低。浪的盡頭,有幾個細小的痕跡,像用筆劃出的線。那是螃蟹的腳印。牠走得歪歪斜斜,卻真的走向海。
絳紫站在海邊,想起那個男人的話。也許橫著走的生命,從來沒想過自己怪異,只是忠於身體能做到的範圍。
那年秋天,村裡人陸續搬走。母親說要去城裡生活,絳紫幫忙收拾行李,準備離開。
出發那天,絳紫回頭望了一眼那片大海。浪仍舊緩慢起伏,像是在呼吸。
在浪波的邊緣,她看見一個閃光的影子。是一隻螃蟹。牠的殼被陽光照得透亮,正橫著往前走。
她笑了。
她忽然明白,橫行不是一種錯誤,那只是牠能走的方式。
也許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方向,只是別人看不懂。
後來絳紫來到了城市,在餐館打工。每天經過市場時,都會看到賣螃蟹的攤子。牠們被綁起,鉗子動不了。絳紫總會買下一隻,偷偷放回河裡。
有人笑她癡傻,她也不辯解。
因為她知道,那些螃蟹會記得怎麼橫著走,那是牠們的生存方式。
有時她在夜裡夢到大海,會看到阿橫爬在浪的邊緣,用鉗子比劃著什麼,好像在對她說:
「別害怕往旁邊走,那裡也有路。」
浪聲輕拍岸邊,像是在附和。
絳紫在夢裡笑了出來,笑聲裡,聽得見一種古老的節奏,那是螃蟹在海底緩緩移動的聲音,穩定、頑固、溫柔。
牠們橫著走,也往前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