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國最古老的繪本裡記載著這樣一個故事：很久很久以前，當第一個小丑在晨露中畫上星星與淚滴，整個王國便獲得了看見彼此靈魂的能力。從那時起，所有孩子滿三歲那天，都要在鏡前舉行「開顏禮」。彩色顏料在稚嫩臉龐畫出第一個微笑，這個儀式比學走路、開口說話、抓周禮都更加重要。
王國公主小美出生在鳶尾月第一個下雨的清晨。當接生婆婆要為她點上新生兒的硃砂痣時，這個女嬰竟用小小的手掌擋住了畫筆。
三年後開顏禮上，她靜靜看著鏡子前五彩的顏料盤，突然用沾滿藍色顏料的手指，輕輕擦過自己的左臉——在該畫出月牙彎彎的地方，留下了一道像天空裂痕的藍。「不對不對，」美妝師連忙握住她的小手：「笑容要向上揚起，像這樣。」可當畫筆觸及肌膚，小美總會微微顫動，讓線條像被風吹皺的湖水。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整整十六年。
每天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穿透王宮塔樓的彩繪玻璃，小美會站在鑲著珍珠貝的鏡前，看著素淨的臉龐。門外傳來侍女們整理顏料罐的清脆聲響，她卻總是用清水洗淨臉龐，任憑肌膚透出原本的光澤。
「公主殿下，」侍女長恭敬地奉上鑲滿寶石的顏料盤：「今天要試試新調的『晨曦金』嗎？摻了螢光粉，夜晚會發光呢！」
小美望向窗外，那些在庭院裡漫步的貴族們，每個人都頂著精心繪製的臉譜。畫著狐狸臉譜的財政大臣，正向畫著太陽臉譜的國王行禮問候。
「妳看，」她輕聲說：「父親的臉譜永遠是威嚴的金太陽，母親總是畫著柔美的粉霞妝。可我還記得，去年鳶尾花枯萎時，母親躲在花園哭泣，那些淚水把粉霞沖散了。」
侍女長驚得差點打翻顏料盤：「陛下那是...那是意外事故，不能再提起的！」
小美不再說話，她提起裙擺走向宮門，侍衛們猶豫地交換眼神，終究不敢阻攔。當她素面朝天地踏進王宮前的琉璃廣場，正在表演噴火戲法的小丑藝人嚇得嗆住了，彩色煙霧胡亂噴灑。擺攤賣彩繪面具的老婆婆連忙舉起銀鈴搖晃，據說這能驅散不祥之物。
「無顏者來了！」孩子們躲到母親身後，卻又忍不住從層層裙襬間偷看。那些母親臉上的「慈愛笑臉」都凝固了，嘴角的桃紅色顏料微微顫動。
小美走過的地方，總會留下這樣的漣漪。她去市集買蘋果，攤販盯著她潔淨的臉龐發呆，忘了找零錢。她去圖書館，管理員遞書時刻意側過臉，不敢直視她。最嚴重的一次，她參加春季化裝舞會，整個大廳的音樂戛然而止，戴著孔雀面具的貴族們像被施了定身術。
「他們在害怕什麼呢？」小美問從小照顧她的奶媽。這位老人臉上的皺紋間，還殘留著年輕時畫的蝴蝶圖案淡藍色痕跡。
奶媽正在繡花，針尖在布料上停留很久，最後她長嘆一口氣：「公主啊！在古老傳說裡，沒有臉譜的人，將會帶來『真實之災』，據說那陣災風會...會讓所有的顏料剝落。」
「然後呢？」
「然後我們就會變成沒有靈魂的空殼子。」奶媽壓低聲音：「這是《小丑聖典》裡紀載的。」
小美卻笑起來，那笑容在未施顏料的臉上像初融的雪水：「可我每天看著大家，只覺得你們的靈魂都被顏料悶得喘不過氣了。」
這一天，是王國最大的慶典「彩虹祭」。所有人都要繪製全新的臉譜，戴著七彩假髮遊行。小美悄悄溜出宮殿，素顏融入了狂歡的人群。隊伍行至真理橋時，一個畫著貓咪臉譜的小女孩為了撿滾落的琉璃球，突然跌出護欄、掉落湖中。
人群發出驚呼，那些精心描繪的「驚恐表情」在無數張臉上扭曲變形——可是沒人敢去救那女孩，因為一落入水中，臉譜就會化掉，那可沒臉見人了！而且按照《臉譜守則》第38條，祭典期間必須保持「歡慶儀態」。
不料此時，小美公主卻已翻過欄杆，縱身躍入翡翠河。
當她濕淋淋地把小女孩抱上岸，奇蹟發生了。
河水沖刷過她的臉龐，也沖刷過小女孩的貓咪臉譜。那孩子睜大眼睛，突然用清脆的聲音說：「姐姐，你的臉...像月亮一樣漂亮！」
這句話讓周圍的人群倒吸一口冷氣，更驚人的是，小女孩摸了摸自己褪色的臉譜，竟開始用袖子擦拭：「這些顏料沾了水，黏糊糊的好難受。」
她的母親驚慌地想阻止，卻在觸及小美的目光時頓住了。那雙沒有被任何顏料修飾的眼睛，清澈得像雨後的晴空。
從那天起，王國悄悄出現了變化。
先是幾個年輕人在夜間集市成立「淨面會」，他們用薄紗遮臉，偷偷聚在一起素顏相見。接著，王宮畫師在為小美繪製肖像時，「不小心」漏畫了臉譜。最讓國王頭痛的是，外交使節來訪時，竟有孩童指著使團華麗的孔雀臉譜說：「母親，那些客人為什麼要把臉藏在羽毛後面？」
小美十七歲生日前夕，國王終於在議事廳召見她。大臣們的臉譜都比平日更加濃艷，彷彿要藉此增強氣勢。
「你知道『真實之災』的傳說嗎？」國王沉聲問，他臉上的金粉隨著話語微微閃光。
小美行禮時，素淨的面容映著燭光：「父王，我讀過七個版本的《小丑聖典》，發現每個版本對傳說的記載都不相同。最古老的那卷羊皮紙上寫的是：『當真實之風吹過，所有偽裝都將為之湮滅』。」
大廳裡響起竊竊私語，財政大臣的狐狸臉譜皺了起來：「可千年來，我們就是靠著臉譜，才能讓百姓過著幸福生活，國家也才得以正常運作....」
小美看向財政大臣，輕聲問：「閣下所謂的正常運作，是指虧空國庫時還可以維持著表面的威嚴嗎？」
小美又看向宮廷典獄長：「所謂的幸福生活，是那些監獄裡的犯人必須畫上笑臉，連哭泣的自由都沒有嗎？」
典獄長被問得啞口無言。
一片死寂中，只有顏料乾裂的細微聲響。
那天深夜，小美做了一個夢。夢裡有個聲音對她說：「去鏡宮吧！那裡有王國最初的鏡子。」
鏡宮是王國禁地，據說那裡收藏著世上第一面鏡子。
當小美推開佈滿灰塵的大門，千萬面鏡子同時映出她的身影——那些素淨的臉龐在鏡中無限延伸，彷彿整個世界都為這樣的絕美容顏發出驚嘆。
在最深處的水晶鏡前，她看見了令人震驚的景象：鏡中映出的不是她現在的模樣，而是左臉頰上自然浮現的淡銀色月牙痕跡，與她嬰兒時期無意中畫出的那抹藍色痕跡一模一樣。
「這就是...真容？」她觸摸自己的臉，鏡中人也做著相同動作。那月牙痕跡彷彿本來就長在那裡。
當她轉身，更驚人的事情發生了——所有鏡子裡突然映出了王宮的景象：國王醒來洗漱時，卸下妝容的臉上自然帶著威嚴的紋路；王后沉睡時，眼角自然浮現的細紋組成了優雅的藤蔓圖樣；財政大臣睡前關上他的小金庫，臉上浮現奸邪的印記；甚至市集裡那個賣蘋果的攤販，在睡夢中額頭隱約透出誠實的印記。
原來每個人生來就有屬於自己的「印記」，只是千年來被層層顏料覆蓋了。
小美奔回宮殿，沿途的侍衛都驚訝地發現，公主臉上竟帶著發自內心的喜悅——那種神情比任何畫出來的笑臉都更溫暖。
她在晨曦中敲響了中央廣場的真理之鐘，當人群聚集，她站上高台，當著所有人的面，用清水緩緩洗淨臉龐。
「各位，」她的聲音在晨風中格外清晰：「我們以為臉譜是靈魂的容器，可是你們看——」
陽光恰好穿透雲層，照在她濕潤的臉上。那淡銀色的月牙痕跡在陽光下微微發光，彷彿會呼吸。
「這才是我的真容，而你們的真容，卻一直藏在厚厚的顏料下面。」
人群中響起驚呼，原來幾個月前被小美所救的小女孩，也學著用袖子擦臉，她那尚未完全褪去的貓咪臉譜下，竟透出自然的玫瑰色紅暈，像初春的花苞。
一場前所未有的「洗臉運動」開始了。
起初只有孩童參與，後來越來越多成年人加入。市集上開始販售特製的洗顏皂，劇院裡首次推出演員不化妝的戲劇。最頑固的幾位老臣堅持了三個月，最終在國王也卸下臉譜上朝的那天，無奈地跟著走進了清水殿。
當顏料褪去，人們驚奇地發現，每個人的面容都變得生動而獨特。那些自然顯現的紋路與色澤，比任何畫出來的臉譜都更符合各自的性格。說謊成性的大臣卸妝後，臉上果然一片模糊；而總是默默行善的麵包師，額頭上竟有星星的波紋。
小美站在王宮露台上，望著廣場上歡呼的人群。風吹過她不再有任何妝飾的臉，感覺格外輕盈。
「公主姐姐，」那個曾經畫著貓咪臉譜的小女孩跑過來，現在她臉上的玫瑰紅暈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我喜歡妳現在的月亮臉！」
小美蹲下身，輕輕擦去女孩額頭上殘留的一點顏料：「我也喜歡你的玫瑰花臉。」
遠處，真理橋下的翡翠河水靜靜流淌，倒映著無數張終於找回自己的臉龐。
那些面容在波光中晃動，彷彿在訴說一個古老的事實：
最勇敢的裝扮，就是不再偽裝。而最燦爛的笑容，永遠發自真心。
《小丑聖典》最後一頁，不知被誰添上了一行新字：
「當第一張真容顯現，王國才真正學會了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