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韻心,韻心。』
耳旁有人低喚著。像浪潮一般,虛幻地由遠而近而遠又近。她張開疲乏的眼睛,眼前如相機調焦一樣,漸由模糊轉而清楚。是母親;兩眼佈滿熬夜後的血絲。母親正用冷的濕毛巾,輕輕擦拭她猶覺腫痛的臉。她突然發覺,母親的頭上,居然有白髮了,都是自己讓母親煩惱!她心裏不由得慚愧起來。
『老天,妳終於醒來了。』
韻心環顧四周,沒其他人,四周牆壁一律微涼的雪白,空空洞洞的,只有門邊掛了一支微瘦的、無言的溫度計。
『妳生了一個又白又胖的小壯丁。』
『生了?』
『是啊,剖腹生産,很不容易的大手術哦!』
『剖腹生産?』韻心突覺肚皮一陣抽痛,像給針狠狠戳了一樣。
『怎麼了?』
『痛。』
母親溫柔地用手撫摩覆蓋在肚子上面的絲被。
『沒有關係,醫生說很快就能拆線的。』
想到自己勻滑的肚皮,留下一大道難看的疤痕,韻心不禁暗暗痛苦起來。那會是什麼樣子呢?
『反正其他人也看不到。』
『文誠他——休想!』她一使勁,疼痛得全身都軟癱下來。
『夫妻間難免吵吵鬧鬧,何必老記掛在心裏?』母親倒了一杯白開水,餵她喝。水中彷彿有水銀,若有若無地閃著微光。
她辛苦地坐直身子,邊喝著水邊想,再和母親爭論這個問題,只會換來一大篇義正詞嚴的道德倫理。
『待會兒,我去抱那小壯丁來讓妳抱抱。』一談到嬰兒,就像抵消了所有的不滿,母親欣喜地說:『哎,妳不知道,他長得跟文誠簡直一模一樣,太像了,尤其是那薄薄的嘴唇,幾乎就是他祖母翻版過來的。』
母親喋喋述說著嬰孩的種種,興致高得很,韻心不想掃她老人家的興,但她覺得,這種種與她可以說一點關係也沒有,如同母親所講的是別人家的嬰孩一樣。她兩眼又疲累、沈重起來,她只想好好地睡一場,此刻,世界上再沒有比睡覺更好的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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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雯來時,她想盡辦法教翠雯走不開。東南西北地閒扯,連索然乏味的話題也當寶一樣,緊咬不放,只爲冷落文誠。翠雯見文誠給冷落一旁,不好意思,急著告別。等翠雯離開了,文誠從站立已久的窗前走回床邊,小心翼翼地坐下來。
他伸出左手握她,她的手連忙縮回被窩,把身子側向另一邊,不願看他那副無告的、懺悔的臉色。和爭吵乃至毆打時殘暴的舉止比起來,韻心益發鄙視他這種軟弱的表現。
『韻心……』
她動都不動,不理會。久經汗漬的頭皮,像有一千隻螞蟻在爬,癢得她想掀掉自己的頭皮。
『我們都錯怪妳了。』他手放到她露出絲被的肩上。
韻心肩頭一扭,像對待無恥的仇人一樣,說:
『不要碰我!』
他俯下身,欲強力扳正她。她觸電似的掙扎起來,像一尾剛釣離水面的魚。
『再這樣我可要叫了!』
這樣一威脅,他果然坐回去了。
『我承認錯了,但我的所作所為,只爲了我太愛妳,我無法忍受任何人介入妳我之間。』
她背對著他。他那可憐復又可鄙的表情,她是可以想見的。他簡直在說鬼話。當他瘋狂地掌摑她的時候,就表示他的愛麼?韻心撫著腫痛的雙頰,不禁心寒起來。文誠婚前婚後的改變,實在無法讓她再來相信他。
產下了杜家的骨肉,她想,她已不虧欠他們什麼了。她望著被夏陽照得雪白發亮的牆,思索著離開杜家這個悲愁的城堡的種種可能性。(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