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夜,對韻心來講,是隻日益猙獰的猛獸。尤其這幾天,肚子絞痛得越來越厲害,死亡陰冷的感覺常令韻心怖懼不已。這感覺像影子一樣,一直跟她到客廳到廚房到院子,時時窺伺著她。雖然是初夏了,想到那撕裂般的痛苦,仍禁不住要發抖。
文誠並沒有因她臨近預產期而早歸,一任她孤單地在充滿死亡陰影的夜裏,掙扎,掙扎。所以,看電視畢竟是好的。阿珠和電視人物可陪陪她,給她一絲安全感。可是,電視節目還是結束了。電視機一關,夜就更夜了。『太太,妳還不休息?』阿珠打著呵欠,些許沒掩住的疲倦,從嘴裏溜了出來。
『我再坐一下。』韻心說。回到房間,還不是躺在床上,睜著兩眼睡不著。然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又會從四周的黑暗摸到身邊來。那像是一千萬隻冰冷的手指在肌膚上滑行。
『哎,太太,妳的肚子好大喲!』阿珠蹲在韻心跟前,訝異地摸了摸她隆突的肚子。『該不會是雙胞胎吧?』
『怎麼可能?』韻心覺得荒唐。
『我看很有可能哦!』阿珠站起來,像在研究什麼似的,仔細端詳著。『恐怕這幾天就會生了吧?』
『快了。』
『先生應該早點回來照顧妳才對。』阿珠說:『家裏沒有男人總是不安全。』
阿珠的同情,反而令她非常難堪。
『妳去睡吧!』韻心揮揮手,疲累地仰靠著沙發椅。
人家歌頌著初爲母親的歡悅,爲什麼我却了無喜悅呢?
韻心想回房休息,又覺得站起來太辛苦,索性繼續坐著。燈光亮著好些。她仰著臉,闔上眼,眼皮微感覺到暈黃的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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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陡然坐直身子,豎著耳朵,想聽點什麼,來確定方才門鈴是否響了。只有隣家的狗吠叫著,以及牆上的鐘滴答滴答的聲響。是自己的錯覺?韻心迷惑地立起身。坐著居然也睡著了,她覺得脖子痠痛,便前後左右活動自己的頸項。
回房吧!韻心正想熄燈,手指剛觸到開關,門鈴忽的急響起來,她嚇得縮回手。方才門鈴是響了,她確定之後,想扭頭回房,讓文誠一個人在外面窮等。可是她知道,文誠絕不罷休,他會拚命按鈴,直到有人應門爲止。在這闃寂的夜裏,刺耳的門鈴聲聽來讓人渾身不適。於是她趁婆婆尚未起來,先去開門。
迎面就是一股既熟悉又厭惡的酒臭。
文誠看見她來開門,臉上全無感激的意思。他一逕進入客廳。韻心關上門。她覺得,自己竟已習慣這種臉色,她不禁爲此吃驚,心裏的感慨湧起陣陣的波濤。
才進客廳,電話響起來了。這麼晚,會是誰?
『杜公館。』
那一頭沒有回答,傳來一陣野蕩的笑聲,像不只一人。
韻心正要掛斷,那頭却說話了。
『請小杜來聽。』是女人奇嗲的聲音。
小杜?這又是哪個不知羞恥的野女人!
韻心憤憤地掛斷電話。
『找誰?』文誠坐在沙發,扯鬆領帶,解開鈕釦。
她不理他,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麼齷齪,那麼難以忍受。
『是不是找我?』他又問。
『打錯的。』
『真的?』他懷疑地看她,整張臉因為喝酒而脹紅得像隔夜的豬肝。
轉身要回臥房。鈴聲又響起來了。這次文誠一個箭步衝上去,搶走電話筒。
『找哪位?嗯,我就是。剛剛那人?哦,別管她……嗯,……好,太好了!』文誠邊講電話,邊玩弄掛在脖子上的碎花領帶,一副眉飛色舞的模樣。
那是什麼嘴臉?他居然一點也不在乎,講電話時還正視著她。她如何能忍受呢?她爲此感到空前的羞辱。她想她應該採取一點作法,辱罵他!把茶杯向他摔過去!這前都一一壓抑下去,今天心裏却激盪得無以倫比。她覺到額上青色的血管,正因氣惱而發脹。她想,和他在一起,除了忍受痛苦之外,什麼也沒有了。
『歡迎歡迎,多聯絡,好的,好,可以,再見!』
文誠放下電話,沒有一點後悔的意思,還哼小調從她面前經過。
『站住!』
他回轉身,一副狂野、倨傲的神氣。
『你簡直不是東西!』
『妳就是東西?』他一無羞愧,嘻皮笑臉地反問。
『你――』韻心氣得渾身發抖,抓起電話筒準備痛擊他。
他衝上來,一手抓住她右手,一手奪下電話筒,輕易就推開她。她為自己的無能感到憤怒。
『杜文誠,我告訴你,至少有一件事很明白,浩明他絕不會丟下我不管!』
浩明,這兩個字像刺激了他,瞬時轉化成一股不可思議的忿怒,滿滿地脹著他的胸臆。他兩眼冒出恐怖的火花,又衝上來,一手抓住她手,一手掌摑她。
『不要臉!妳這不要臉的賤貨!』
韻心只覺滿臉脹熱,眼前發黑,天眩地轉,疲累得不得了。她對掌摑已失去感覺了。
他打夠了,滿足了,猛猛往地上一推。韻心覺得臀部重重地碰撞地面,一股激烈的、空前的痛楚,自脊椎一下子伸向軀體每一個角落。她失聲地喊叫出來。
『少來這一套!』文誠不屑地丟下這幾個字,轟然關上房門。
她已看不清楚室內的一切,想爬起來,但下半身突然沈重得令她癱瘓了。然後肚子忽然像有幾百隻拳頭在裏頭沒命地捶打一樣。痛!痛!痛得她剛撐起上半身的手臂,一下子給抽去所有力氣似的,整個人倒在冰冷的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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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彷彿有強大的光束,韻心想睜開眼,却怎麼也辦不到。
隱隱約約聽見四周蚊蟲般低低的談話聲。
這是什麼地方?
『不行,立即剖腹。』
她聽見一個冷靜、肯定的聲音,緊接著是一陣金屬器機械碰撞所發出的生硬的聲音。
肚子沈重得要命,像鉛,好似一直要往下掉,往下墜。下半身却一點感覺也沒有,一點也不覺疼痛。但她覺得好累,遠遠的,好像有人低喚著她,幽幽遠遠的,分不清到底來自哪個方向?她想上前瞧瞧是什麼人,可是她實在太累了,累得無法動彈……(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