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以前,晚唐詩人溫庭筠在〈菩薩蠻〉裡寫下一名女子,懶得畫眉、慢慢梳妝,對著銅鏡出神。詩詞只留隻言片語,沒說清她在想什麼。在我的筆下,那日正是她的文定之日,對象是自幼相識的鄰家李郎。若她能開口,她會怎麼說?
原文翻譯放在目錄第二部分,提供有興趣的朋友參考。至於溫庭筠當初怎麼想,為何寫下這首?我們無從得知,說不定他只是做了場夢。
一、改編成果
今天,是我的文定之日,據說是個好日子。
李郎是我的鄰居,我們兩家世代交好,我與他從小玩在一起,非常熟悉,因此倒沒什麼太多波折,自然而然便走到一塊兒了。
繁文縟節什麼的,盡皆省去,爹爹只將祖傳屏風,搬到我的臥榻邊,代表祖靈的庇佑。
屏風上面畫著遠山,層層疊疊,並以金粉點綴,價值不斐,象徵榮華富貴。但從小到大,看了十幾年,早已沒什麼感覺,就像那位即將與我結為連理的人一樣——熟得不能再熟了。
今朝天氣平平無奇,不暖不寒,無風無雨,毫無波瀾。若於曆書之中隨意翻撿,這樣的日子多半有幾十來個。
屏風稍微遮蔽了日光,我縮在臥榻一角,直到最後一刻仍半夢半醒。
長髮拂過我的臉頰,總覺著有些刺癢,這才真正清醒過來。
總之,我不甚急躁,李郎一家,還有觀禮的賓客,皆為熟悉的街坊鄰里,我早說了,今日跟其他日子,也沒什麼不同。
我很慢、很慢地梳妝,雖說心情實在提不起勁,但還是不能太過隨興。鄰里都在看,若太敷衍了事,怕是要讓爹娘難堪。
我用了兩面銅鏡,一前一後,才終於照著文定的儀式,打理好自己。
李郎家送來一件衣裳,請繡娘新裁製的,上頭繡著兩隻鷓鴣,用金線精心點綴,倒是和我家祖傳屏風相映成趣。
鷓鴣依偎著,成雙成對,靈動無比,我起初很是喜愛,但看得久了,卻彷彿要衝出來。
我將衣裳披上,比想像中沉重許多,只好用比平日還要慢的步伐,緩緩踏出房門。
然而,衣裳太長了,我差點絆倒,就在試圖穩住自己時,卻發現雌鷓鴣的圖案上,有線頭跑了出來。雖然根本無人會察覺,但我不喜歡,看著不舒服,怪異無比。 於是,我重返屋內,拿起剪刀,彎腰將線頭剪掉。
我起身,再次意識到衣裳實在太長了,於是又在尾端打上細小、精緻的結,讓自己能夠好好走路。
恐怕是要遲到了,但這能怪我嗎?李郎與我自幼相識,卻連件衣裳長短都拿不準。指不定那兩隻繡在衣上的金鷓鴣,都比他可靠些。
此時,兩隻金鷓鴣的眼瞳反射著日光,彷彿在對人眨眼,我分不清楚,這是在附和我的心底話?亦或是奚落?
我突然又愣住了,這兩隻鳥兒,雖然不是飛翔的姿態,但街坊都在說「比翼雙飛」,李郎這是在表達對於我倆姻緣的期盼嗎?或只是文定儀式,走個流程而已?
我怔忡地看著兩隻金鷓鴣,一邊笑自己,居然期待兩隻鳥兒會給我答案。只見牠們依舊安靜地依偎在衣上,像是知道,也像是不知道。
鳥兒啊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 ……唉,想這些作甚?還是莫想為妙。
鄰里街坊總是碎嘴這些閒言閒語,李郎怎麼想,我不去理會,我只是不願讓自己心神惶惶。
我低頭微笑,努力壓住苦笑,終究還是邁出了腳步。
世人皆說今日是好日子,我就當作是吧。
二、原典翻譯
考量這首詞不一定是求學必讀教材,我自己是從甄嬛傳 BGM 認識的 (每年必追過年馬拉松直播,聊天室讚讚)。在此附上原典以及個人拙劣的翻譯: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屏風上繪製的遠山,層層疊疊,金光閃爍明滅。她在臥榻上沉睡著,披散的鬢髮如雲,輕柔覆在白皙的臉龐上。今日她有些慵懶地起身,以極緩慢的動作梳洗、畫眉。她在自己的面前以及背後各放了一面銅鏡,兩面銅鏡映照出額間花鈿,與她的花容月貌相輝映。她身著新裁製的襦裙,上頭繡著成雙成對的金鷓鴣。
三、心得 & 創作筆記
這首作品,改編頗有難度,因為原典純粹就是工筆描繪,雖然很美,但像是沒寫完一樣,我們不知道作者溫庭筠在想什麼,這位女子又在想什麼,她化完妝,看到金鷓鴣,然後呢?
不過,這就是溫庭筠的特色,用非常多詞藻描繪景物、人物,頗有電影的感覺,很會帶視角,像這首〈菩薩蠻〉,短短幾個字就可以看到:屏風、床、鏡子、衣服。(我想他要是穿越到現代,能往攝影或寫生畫家發展。)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以「畫屏金鷓鴣」這五個字評論溫庭筠的作品,某種程度上,也點出了他的作品雖用詞精美,但有時缺少個人靈魂,就像畫在屏風上的金鷓鴣。
因此,我想了兩個角度去改編,第一個,便是以溫庭筠的視角,去揣摩寫詞的心情。
溫庭筠這個人,說來有趣,歷史記載他雖有才氣,但長相一言難盡,有人幫他取了很差勁的綽號:「溫鍾馗」,另外他經常出入香豔場所,現存作品多有詞藻豔麗之作。
但與之反差極大的是,他只要收斂一下那支香豔的毛筆,作品一含蓄起來,以現代人的角度來看,不論有沒有蘊含深刻的哲理在裡面,整體語言鏡頭調度、畫面感、氣氛烘托,還真是美得要死。除了這首〈菩薩蠻〉之外,還可以參考另外一首〈夢江南〉 (梳洗罷)。
綜觀其生平和作品風格,其實我也看不懂他的心路歷程,那好吧,就走另一個改編路徑:讓詞中的女子活過來,用第一人稱,開始說話。
很多年以前,我聽到廣播介紹,說起一個軼聞:唐朝百代畫聖吳道子,有一日站在自己的畫作前,雙手擊掌,畫中出現了一道門,於是他就這樣走入了自己的畫中。
那麼,我也東施效顰一下,站在〈菩薩蠻〉面前拍拍手,讓自己走入詞中,見見那名女子。
要改編這種單純描繪人事物,不帶任何心境描述字眼,只有滿滿隱喻的作品,需要先做一件事情:把裡面的元素拆開來,並設定幾個關鍵問題,拼湊出合情合理的故事,再將元素重新組裝,像是樂高積木,雖然都是一樣的小積木,但換個方式,就會得到不同樣貌的作品。
這首詞,我設定了兩個關鍵問題:女子為什麼弄裝梳洗遲?為什麼要穿上繡有金鷓鴣的衣裳?雖然有一說法是:她穿上金鷓鴣衣服,以示思念,化妝很慢,則是因為良人還沒歸來。
不過,歷史上已經有太多太多以「女子等待」為題的作品了,是說真的有人會等待沒錯,但如果不等待呢?有沒有可能這些詞中女子有別的心聲?
畢竟我們所看到的閨怨詩,很少出自女性文人筆下,仍以「他想像中的她」為主,美則美矣,但女子本身呢?也許只是吃太飽、剛睡醒,或沒想結婚之類的。
我又想到甄嬛傳的插曲,也是這首,用在劇裡面,亦有濃厚的深宮閨怨氛圍 (雖然氣氛真的烘托得很好,BGM 響起,都是讓人快要看哭的片段。)
思考了一下,決定劍走偏鋒,使用「要奉父母之命,跟隔壁鄰居訂婚了」這種讓人提不起勁化妝,又不得不穿新衣的情境,加上古代女子多半沒辦法反抗既定宿命,於是這篇便誕生了。
我再將原典出現的元素、物品全部放進去,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找找看。最後,以這位女主角的淡淡譏諷、淡淡無奈作結尾。
仔細想想,改編作品呈現出「既想反抗又無奈」的心境,跟過年親戚還真像,以我個人經驗而言,亞洲長輩圍爐起手式,大致上是「三叔公的國小同學的孫子很不錯,要不要認識一下」,或是「隔壁社區主委的女兒的學弟今年海歸回來,要去打個招呼嗎」 這種欲蓋彌彰的問候,讓人無奈。
要反抗也不是不行,四兩撥千金,把長輩的目光引到別人身上去就好,照樣造句說出一些片段,像是:「長輩我跟您說,樓上鄰居的五堂妹說要結婚但不要生小孩。」或是:「跟我同年的那個誰誰,去年離婚今年再婚,對象還是同一個,要再擺一次辦桌,他爸媽說浪費錢,所以他氣到過年不回家。」(免責聲明:以上事蹟純屬寫文需求虛構的,非真人真事)
但是我不能這麼做,樓上樓下,左鄰右舍,跟我同一個世代的親友團,恐怕都在承受同樣的關切目光,這是一種普遍的現象,我不是唯一一個,大家姑且算是戰友,要互相掩護。
所以,我能做的,就是盛一大碗佛跳牆,撈一塊超大的芋頭,假裝專心吃佛跳牆,假裝差點被芋頭燙到舌頭,擺出吃得很辛苦的樣子。一時半會,沒辦法回答問題,長輩們就會 (暫時) 放棄。
如果下一餐又問起來,怎麼辦?沒關係,佛跳牆一定吃不完,除夕吃到初六,下一餐還有,就再吃一碗。
說起來,還是比溫庭筠筆下的女子們幸運多了,這些女子,雖然衣著精緻,但總感覺只能一直在等人,很難過的樣子。
如果她們能從作品中活過來,我想我應該會請她們過年吃一碗佛跳牆吧!不怕,讓我們一起對抗亞洲長輩、過年親戚。
即便我提出的方法很弱,就是認真吃佛跳牆,頂多 mix 櫻花蝦米糕,會讓自己變得很忙,或是直接暈碳到想睡覺,直接下桌。
這算是一種計畫通嗎?勉勉強強吧。三十六計,走為上策,逃避雖可恥,但絕對有用!
📖原典出處: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
📕其他引用:
- 溫庭筠〈夢江南〉(梳洗罷)
- 王國維《人間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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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告:本系列代表作〈桃花源記〉改編章回小說,將於 10/25 起連載,房間傳送門【🍑桃之夭夭|桃花源記改編章回小說|10/25 起連載】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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