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獨語》(另一版)
沐雍熙望著長廊上的五張照片,一張是外高祖父母與三名子女的合影;另一張是外曾祖父母與伯外曾祖父母、姑外曾祖父母站在沐家祠堂的合影,娘親(原稱堂舅媽李熙明)曾說可以直接稱呼伯太公與伯太婆和姑太公及姑太婆。第三張是三位大舅、大姨、母親和媽媽及兩位小舅;第四張是外曾祖父母和八位孫子女的合影;最旁邊那張是大姨、母親、媽媽和四姨與五姨的合影。
她依稀記得四姨生於一九五四年,叫李貞明,字含章又字麗澤,名跟字都出自《易經》。聽說是「滿腹經綸」的李家祖父母取的;祖母取名,祖父取字。隨後,又望著大姨的模樣出神,細長的眼睛,圓臉看起來很有福氣,長得有點像圓臉的陸小曼。沐芳宜悄悄走來,站在她的旁邊,一起望著那幾張被放大並裱框的相片。後面三張都是穿著不同樣式的傳統旗袍(京派的版型和蘇派的面料與工藝)的合影,唯有四姊芳藹是穿同樣的短袖旗袍拍了三張照片。祖父母那一輩都不在了,大哥芳譽、二哥芳序、三哥芳廷、七弟芳淵、八弟芳遠也不在了,四姊芳藹則被逐出家門多年;想至此,一時間,心緒非常複雜——在小九沐芳蘭於一九七零年出生前,很多人都不在了!
「芳蘭」是堂姑給小九起的名,父母親不大在意名字的好壞或是否難聽,就隨她取了。小九終究還是辜負了這個好名字,祖父母走得早,沒有聽聞小九的事,也沒辦法給她取字。但大姊芳藹跟小九有幾分相似,她的字是「芳姿」,意思是「美妙的姿容」,卻同時辜負了這兩個好名字。
祖父母給我取字:「芳流」,意思是「懿美的風范」;而小妹芳若自行改字:「芳烈」,倒很符合她的性情,它的其中一個意思是「美盛的功業」。三位兄長曾說:「我們家有三寶:大妹芳藹是皇冠上的珍寶;二妹芳宜是無價至寶;最小的三妹芳若是掌上明珠,各個都珍貴!」
可大姊這位皇冠上的珍寶,卻在三位兄長喪禮期間,私自登記結婚,無疑是犯了大忌!這不怪姑婆曾講:「不僅是芳藹似曹氏又不如曹氏,更是皇冠上好看的珍寶而已。」
在靈堂前,面對大姊低聲道:「你終於得償所願了。」聽罷,也不氣不惱,就回了一句:「自恨枝無葉,莫怨太陽偏。」又講從沒奢望甚麼,她要不改這似曹氏又不如曹氏的性格也可以,看看會不會如九姨太的下場,沒人可以容忍糟糕的脾氣一輩子。這讓大姊無法反駁,現在想來也確實比情緒的罵人更毒辣,按她的個性必然會記仇一輩子。但她不會明白在十六家要成為當家人或主家的人,所要具備的條件與能力,跟傳統的新興富裕階層,按長幼尊卑的繼承順序是非常不一樣的事——這多半是由不得自己的決定。從一九七一年至今,也有四十七年了,真是日月如梭呀!
沐雍熙不知道母親在想甚麼,只是在想為何大姨長得最不一樣,她既不像外公,也不像外婆,跟外曾祖父母也不像,與母親和媽媽更不像。
「為何大姨跟誰都不像?」
她回神而來,輕聲道,雖然之前跟你說,前面六個都是外公跟外婆所生,實際上我們還是撒了善意的謊言。大姊實際也是外婆的私生女,所以她跟沐家人都不像,也不像你的外婆曹華萱;因為她長得很像生父,脾氣則像外婆與九姨太——你得稱外姨太婆,因為是曹家的第九房妾室,你的外婆是庶出子女。
「盛熙和盛清會跟四姨、五姨一起回來。」說完,也不管毛丫頭驚訝的神情,一臉平靜地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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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雍熙面露無言的神情,沐盛熙與沐盛清兩位姊姊是父母親生的孩子,大的生於一九七三年,小的生於一九七四年,年紀都比我大二十四歲和二十三歲。而我的生母九姨生於一九七零年——他們稱做小九,她跟同輩的兄姊,最小差了八歲,最大差了二十八歲,與同輩的堂兄與堂嫂也差了三十四歲與三十歲,和有往來的私生子女,最少也差了十三歲;我在一九九七年出生,與同輩之間的年齡差距也很大,如此看來,倒也不奇怪了!
造成這樣的根源有兩個:一、外高祖父的元配病逝,因子女年幼,而續娶的繼室生了外曾祖父;二、十五歲的外婆跟十九歲的外公成婚,在一九四二年就生了大舅,又於一九七零年的高齡生下生母九姨,只為實現權慾和利益的野心。
我跟姊姊(指苑瓊林)一出生因為親生父母的不適任(實則拋棄),穆家的曾祖父母接手,實際仍是由保母跟兩位女管家在一棟別墅養育,作為曾祖並沒有住在一起。媽媽(指沐芳若)曾對此表示過不滿及反對,提出可以抱來養,卻被曾祖拒絕——原因是他們能養得起又能養得好,但我認為沐家與穆家是親家,他們一定不想讓親家的姊姊(孫媳婦的娘家)來插手自己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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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母親在一九七一年跟父親畫界線,表明不再生育,但他還是說服母親,並在懷孕期間、生產前後都請專人來照料;以致母親無須二十四小時都要照顧孩子,晚上可以睡得比較好,白天也不會太累。不過,堂外姑婆曾說雖有專人照料,讓父母親不用半夜起來餵奶或換尿布,甚至要注意拍背打嗝的事,但在白天她跟父親仍各自輪流帶,只是晚上可以睡得比較好。
「芳流身體差,那混帳小子還讓她生兩次,簡直是混蛋!」當時大約七歲,聽到堂外姑婆如此咬牙道,就在想母親沒有因為這件事跟父親爆發爭吵嗎?當我疑惑時,又聽她說,不過那混蛋還算有良心,懷孕期間及產後都有專人照料,讓芳流能吃好也能睡好,混帳傢伙很常幫忙顧小孩,甚至一天顧孩子的時間都比芳流還要多。
本想繼續聽的,沒一會就被不知從哪裡走來的父親抱了起來,並聽他說:「爹爹給你做了好吃的糕點,我跟堂姑有事要聊,你先去吃點心,晚點再去找你。」當時年紀小,只答了聲好,就在飯廳吃糕點,在爹爹(原稱堂舅沐芳猷)的照看中,吃得滿心歡喜!
後來,有一次趁父母親、爸媽跟爹娘不在的時候,跑去一居的樓下找堂外姑婆。她看我跑來很高興,就問怎麼不看家,而是到她這兒了?就說想聽上次沒講完的事。
只見堂外姑婆悄聲問:「還記得之前留給你的功課嗎?如何把盛姨的那段:『當自私和自利是最大化的人性,乃至整個制度和環境疊壓的極大化後,那是可嘆而可悲的荒誕』進行改寫,相信以你的聰明,這難不倒的。」
聽罷,就拿出那張紙,接續說母親有從旁協助,她說這段話讀起來有絕對化的語感,但是是從邏輯結構與用詞上來看,比如「最大化的人性」或「整個制度和環境疊壓的極大化」等描述和詞彙上。除此之外,母親說這段話的極端,實際是修辭策略,並不是在描述日常用的,而是用來描述推往極端的狀態是如何,比如一九七零年之前的極權時代,或是希特勒時期等情境。她還幫忙改寫了一個示範:「當人性中的自私與自利被過度放大,而制度與環境又層層疊加壓力時,往往會呈現出一種令人感到荒誕,甚至可嘆與可悲並存的局面。」而我在紙上也寫了:「若人性的其中兩面,比如最常提及的自私與自利,經由制度與環境相互疊壓並放大後,就可能呈現出荒誕的現實,這是令人感到可嘆或可悲,乃至悲涼的世界。」
堂外姑婆邊聽邊看,流露很滿意的微笑,並說看來這對你來說還是太難了,也是我太高估你的能力了,真是抱歉。我以為以你的聰明,這一定沒問題,但忽略了你還小,很多東西都沒學過或體會呢!
「沒關係,我很喜歡接受挑戰,即使接到任務的時候很苦惱。」
她聽罷,只是慈藹地摸了摸我的頭,接續說盛姨成長於十六家之一的盛家,又是東西方哲學院的教授,先天的條件與環境,加上哲學的訓練;致使她的話,即便是隨口一說,仍帶有十六家的風格。讓你改寫的那段話,先不具焦在極端或絕對化的面向上,單看整句的本身是在說:「當自私與自利被過度放大,制度又沒有緩衝時,就會出現令人遺憾的局面。」所以,她的話是一個警醒作用,當然也帶有她身處的時代關係。不過,你在母親的引導與協助下,做得很好,這讓我很高興亦很欣慰!
隨即,就說上次講的那件事,在你長大之後會聽到更早以前的事,現在你只要知道母親看似是很傳統的人,但她不是個隱忍的人,和父親一樣很愛你,完全視如己出。只可惜天生性子冷,沒有媽媽(指沐芳若)那麼熱絡,更沒有娘親(原稱堂舅媽李熙明)的溫婉親近,很少讓你感受到溫情暖意。
正有幾分疑惑時,又聽她說當初父親一再保證會在過程的前後,做好準備,讓母親安心生產以及多注意身心的情況即可。但這不是為了延續香火,而是你的大舅舅曾希望母親可以生一個像她一樣的女兒,即便她有過猶豫跟掙扎,但基於這個遺願才會同意。
忽然,堂外姑婆頓了頓說,她認為或許是因為沐家歷來人太少了,也或許是因為你那混蛋父親願意花比較多的時間去照顧小孩,並安排好所需的一切,因此同意再生第二胎。不過,苑家的公婆對此有很多不滿跟意見,主要是針對你的父親想生孩子的事;他們認為這違背了當初的約定,加上母親的身體並不像媽媽那樣耐撞耐摔,因此非常不妥當——具體原因,等妳長大了,就會知道了。總之,你的父親對此表示不在乎是男生還是女生,也不是想延續香火,只是想生一個像太太的女兒。
「即便你在法律上是共養女的身分,在我們家就是親女兒,只可惜年歲差太多,你跟盛熙、盛清沒有很親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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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眼前的照片,再往旁邊還有幾張相片,是六歲的我跟杖家之年的父母親(苑澄遠和沐芳宜)與而立之年的沐盛熙、沐盛清合影;他們坐在椅子上,她們站在後面,年幼的我則坐在母親的膝上,被她親暱地抱著。旁邊的那張則是大合照,杖家之年的爸媽(陸貞穆與沐芳若)站在最左邊;花甲之年的爹娘(沐芳猷及李熙明)在中間,抱著六歲的我;父母親則在右邊,他們的前面與旁邊,站著沐盛熙和沐盛清。這兩張照片中的父母親看起來很開心,笑得最開懷的是爸媽,他們的互動看來很甜、很恩愛。而爹娘和藹的微笑,一起抱著我,那時看起來沒有變多老。
「毛丫,四姨他們回來了,還不快過來打招呼!」
聽到媽媽的呼喊,立即轉身跑去客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