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收素描本後的日子,江辰感覺自己像懷揣著一枚不定時炸彈行走在鋼絲上。那本深藍色的冊子被他鎖在書桌最深處的抽屜裡,與他的天文日記並排躺著,彷彿一個光明一個黑暗的雙生子。他不敢再看,卻又無法忽視它的存在。林默那雙平靜的眼睛,和畫中那個空洞的自己,交替在他腦海中浮現。
最初的恐慌過後,一種更複雜、更矛盾的情緒開始滋生。
那個沉默的觀察者,是唯一一個看穿他完美偽裝的人。這帶來了極致的恐懼,但也帶來了一種詭異的、令人成癮的**吸引力**。
就像一個長久佩戴厚重面具的人,突然遇到一個能看穿面具紋路、甚至能感知到他真實呼吸的人。他厭惡這種暴露感,恐懼人設崩塌的風險,但心底某個乾涸的角落,卻又隱隱渴望著——或許,在這個人面前,他可以……不用那麼累?
這種渴望微弱卻頑固,像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纏繞著他的心臟。
於是,「友情體驗」計劃在他腦海中成型。這是一個充滿矛盾的行動邏輯:
1. **掌控局面**:將林默拉入自己的社交圈,置於自己的影響範圍內,總比讓他在暗處繼續觀察、繪畫要好。這是一種主動的防禦,將潛在的威脅轉化為可控的變量。
2. **好奇與探究**:他想知道,這個能畫出那樣深刻畫作的人,究竟是什麼樣子?他那沉默的外表下,隱藏著怎樣一個世界?這種好奇,帶著一種對「理解者」本能的靠近欲。
3. **笨拙的靠近**:這或許是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最深動機。他想接近那面「鏡子」,哪怕只是反射出的些微真實光芒,也勝過永遠活在虛假的聚光燈下。這是一種孤獨太久的人,對「被看見」的隱秘渴望。
所以,他開始了那場笨拙的「入侵」。邀請林默打籃球,試圖用自己最擅長的領域去「同化」他。他以為,只要將林默拉入自己熟悉的社交模式,就能重新掌控那種被看穿的不安,或許還能將這個獨特的觀察者,變成他「完美世界」的另一個點綴。
然而,他失敗了。林默的抗拒,李昊的介入,都讓他精心準備的劇本瞬間失效。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感受到,有一種東西,是他用「完美友善」無法收買,也無法強行融入的。這讓他感到挫敗,也讓他對林默更加……好奇。
也正是在這段時間,在他試圖從各種細微處了解林默而不得時,他偶然發現了另一個秘密世界。
那天他值日,在清掃圖書館角落——那個沈心悅的「領地」時,一本夾在過期刊物中的手寫稿滑落在地。他本欲隨手放回,目光卻被封面上的標題吸引:《星塵與沉默之書》。
鬼使神差地,他翻開了它。
裡面是一個宏大的奇幻世界。而其中一段關於「星之子」的描寫,瞬間擊中了他:
「……星之子誕生於光年的孤寂,他們周身環繞著璀璨的星環,那是取悅世界的偽裝。他們的笑聲能點亮最暗的星雲,他們的擁抱溫暖如恆星核心。眾生愛戴他們,依賴他們的光芒。卻無人知曉,每一次閃耀都在消耗他們的本源。他們不能流露出疲憊,不能顯露陰影,否則星環便會碎裂,他們將被放逐至永恆的絕對零度。於是,他們只能在無人看見的星雲背面,獨自舔舐光年尺度的孤獨,凝視著其他看似遙遠、卻無需燃燒自己來溫暖彼此的普通星辰……」
江辰拿著手稿的手指微微顫抖。
這寫的是星之子嗎?這寫的分明就是他!
「璀璨星環」是他的完美偽裝,「消耗本源」是他的能量耗盡,「絕對零度」是他對人設崩塌的恐懼……那種被萬眾期待卻無人理解的孤獨,被如此精準、如此詩意地描繪出來。
他像一個在沙漠中獨行太久的人,突然發現了一處隱秘的泉眼。他貪婪地翻看著後續的情節,發現那個沉默的、能夠讀取情感殘響的「靜默族」出現,並開始試圖理解星之子……
從那以後,偷偷去圖書館翻看沈心悅的手稿,成了他除了仰望星空之外,另一個秘密的、重要的慰藉。在那個由文字構建的世界裡,他找到了自己孤獨的共鳴,也隱約看到了一種被理解的渺茫希望。
他開始意識到,在這個教室裡,孤獨的,或許並不只有他和林默。那個永遠第一的陳曉薇,那個暴躁易怒的李昊,那個沉浸異世界的沈心悅……他們或許都以自己的方式,漂浮在各自的孤島上。
而他強行拉林默進入的,不過是他自己構建的、名為「熱鬧」的另一座孤島罷了。
林默的抗拒,沈心悅的文字,像兩根細針,刺破了他長久以來的認知泡沫。他開始隱約感覺到,真正的連結,或許並非來自於他單方面的、程式化的「給予」,而是需要他去「看見」別人,同時,也允許別人「看見」真實的、不完美的自己。
這個念頭讓他感到害怕,卻也帶來了一絲從未有過的、顫抖的期待。
那份對林默的複雜情感,從最初的恐慌與掌控欲,漸漸摻雜了一種連他自己都無法清晰定義的**孤獨的引力**——他想靠近那唯一能映出他真實輪廓的光源,哪怕那光,會讓他看清自己滿身的塵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