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寶】：80分－絕代風華的背後
（国宝，2025）
「走到今天這一步，你犧牲了多少人呢？你應該要好好感謝惡魔吧。」
歌舞伎的美學震撼
本片最厲害的一點，就是有辦法將歌舞伎這種理應只有內行人才能懂的藝術形式，拍到讓不熟悉該文化的觀眾，也都看得津津有味，甚至為之動容。
演技
能達到這一點，首先要歸功於韓裔日籍導演李相日，在捕捉演員細微情緒傳達上的精到眼光。像是同一句台詞，吟唱嗓音多一點顫抖、眼眶泛一點淚光，或是同一個動作，早一秒與晚一秒的差異，我們馬上就能明白，這些歌舞伎演員投入的情感，當下的心思，乃至於技藝的優劣，有哪些細緻層次上的區別。
甚至，某段走路戲，這演員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走得如此踉蹌，除了戲本身的劇情外，我們還能明白，那背後是一個身有病痛的職人，在舞台上燃燒生命的最後一搏；又或是某段殉情戲，這人能把那種依依不捨、生離死別下的巨大悲痛，演得如此絲絲入扣、渾身顫抖，可能背後也同樣蘊含了對於摯交好友的疼惜與訣別之情。
本片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深情的傳統演藝職人，一顰一笑間都能有千言萬語。而正是靠導演精湛的調教功力與鏡頭語言，觀眾才能從那些克制的表演中，感受到其所蘊含的，沉重濃厚的人物情感。
歌舞伎呈現
在演員的表演（無論是電影演員對人物的演繹，還是該人物在舞台上演出的歌舞伎）都被電影精彩呈現的前提下，我們外行觀眾，才能從這些人的身上，看到「歌舞伎」的魅力。
包括，演員的舉手投足都得精確無誤，與此同時，他們還得在種種動作限制中，藉肢體與聲音的些微變化，來渲染情緒。此外，這些追求精準對位的演出，要如何與身上繁複厚重的傳統服飾、舞台上精簡的道具進行互動，它們所構築出的畫面，又能如何震撼觀眾……等。
進一步地，我們才能為兩位男主角──喜久雄（吉澤亮 飾）與俊介（橫濱流星 飾）──第一次大舞台的高難度戲碼捏把冷汗；中途喜久雄追求技藝到走火入魔時，對其演出感到暗暗驚心，卻又著迷得目不轉睛；以及最後，從一個雪花紛飛的舞台上，體會到身為「國寶」的深沉孤寂。
如果說，有什麼是你必須進影廳、在大銀幕上觀看此片的理由，那就是：本片所呈現歌舞伎的絕美、華麗，完全對得起「國寶」這個片名！
登峰造極的風景
這部電影的劇情和主題是什麼呢？一言以蔽之：
你要付出什麼，才能成為國寶？
捨生取藝
你會發現男主角喜久雄學習歌舞伎的這一路上，故事並非在說他「得到了什麼」，反而是他「失去了什麼」。
小時候，他在幫派火拼中失去了原生家庭，於是得以進入專業歌舞伎的世界；他放棄了一般人所擁有的婚姻、親子關係，才能在演藝事業上平步青雲，且同時他仍在陸續失去愛情、友誼，和庇護他的師父（渡邊謙 飾）。
中間當你以為他終於熬出頭，要開始名利雙收時，正是他人生一落千丈、身敗名裂的轉折點。此後他還要再放下自尊、放下「當主角」的執著，繼續失去一起打拼的摯交，才能重新爬回事業高峰。
他擁有的愈多、愈想要得到什麼，歌舞伎之路就愈顛簸；而他愈專注地走在事業的「正軌」上，須捨棄的事物就愈多。
高處不勝寒
片中有個意象使用的非常厲害：
年少的喜久雄，欣賞國寶級的大師萬菊（田中泯 飾）登台時，他以為登峰造極能看到的景象，會如雪夜中的火花一般，充滿熱情與光明；然而等到最後他自己到了那個境界、那個位置，才發現，根本就沒有令人興奮的、閃爍躍動的火花，其實只有寒冷無人的雪夜而已。
這或許是「國寶」一詞的另一個意義吧？
你要被大家仰望、奉若瑰寶，就得真得變得像博物館櫥窗裡的展品一樣，沒有人性、沒有生活，更無人能觸及，將「美」以外的價值全部捨棄。
你能預料，喜久雄會達到大師萬菊的高度，但下場也會和他一樣，在家徒四壁的狹小房內孤獨終老，喃喃地說著「這裡沒有任何美，所以我才能放鬆」。
而這種「為了一項技藝奉獻一生」的悲壯與唏噓，又會反過來成就「國寶」的另一層淒美色彩。
當後來，白髮蒼蒼的喜久雄接受採訪時，對方說「你這一路走來，可說是一帆風順呢～」他只能不失禮貌地回「承蒙大家的照顧」，那時他心中無數無人能分享的苦澀、辛酸，正是這個故事、這個人物，最值得咀嚼的韻味所在。
瑕不掩瑜的瑕
上述優點固然是【國寶】強大的看點所在，但本片並非完美無缺。
在華美絢麗的畫面、氣勢磅礡的配樂，以及扣人心弦的人物情感外，其實仍有導演李相日自【扶桑花女孩】（フラガール，2006）以來，乃至於所有日本電影，都有的小缺點：相對鬆散的文本與不夠聚焦的主題。
劇情完整度
第一，在文本完整度上，電影「簡化情節」的痕跡是比較明顯的。
由於吉田修一的原著小說相當大部頭，因此這橫跨了四十年的史詩級故事，包括喜久雄和俊介的瑜亮情結、喜久雄這外姓人與演藝界「血統為上」之傳統的對抗、喜久雄的男女關係、他的淪落與失意……等，外加呈現歌舞伎演出本身，是很難完全塞進一部電影中的。
可想而知，要將這麼多情節濃縮為三小時的篇幅，許多小說中可以更完整敘述的前因後果，電影就只能點到為止、甚至略而不談了。
例如，年少的歌舞伎演員是不是不能結婚，搞得他先被女友春江（高畑充希 飾）拒絕求婚，同時還得隱藏小三與私生子？若是，那春江又為何要與（同為歌舞伎演員的）俊介私奔？這些人物的動機與邏輯，電影都沒有清楚交代。
（這邊還同時涉及到，歌舞伎業界的生態與規則到底什麼樣，電影也缺乏解釋）
其他還包括，喜久雄的小三藤駒（見上愛 飾），除了開始講他們怎麼認識之外，下一次再出場已經是電影一個小時後、孩子都生出來了，根本就沒有任何兩人互動的描寫可言；第三任女朋友彰子（森七菜 飾），也是在喜久雄復出後，就沒有下文了，編劇就把這人物忘記了！？這些明明應是對本片主旨傳達也很重的角色，全都淪為了功能化的邊緣配角。
這些漏洞看似微不足道，但既然你電影主題是「犧牲」，那這些「男主角為了事業而捨棄的人、事」描寫得不夠多、不夠讓觀眾產生連結，我們就更難體會到「犧牲」這一舉動的重量了。
自然，在最後一場戲講「高處不勝寒」時，也會覺得悲壯淒美之情被打折扣。
主題聚焦度
第二，雖然我們單從文本上，可以推測出本片主題和其他副線的作用；但具體到每一場戲，每一個情節轉折的呈現，導演並非很有意識地去強調、聚焦其核心表達的。
像是，為何師父臨終前囑咐喜久雄「要用技藝決勝負」，但理由卻是「為父親報仇」（而不是說不要被崇尚血統的老古板們打敗之類的）？電影演了他歌舞伎生涯那麼久，跟「為父報仇」有何關係？
再之後，萬菊大師臨終前，把喜久雄找來、當面看了他的表演，接著就願意重新接納他回到業界了。
這邊也不拍到底喜久雄在萬菊面前演得如何。
這裡不正是電影後半段，最好展現「男主角純靠技藝折服業界前輩」，凸顯「要用技藝決勝負」這主題的一場戲嗎？怎麼反而就呼嚨過去了？
而且到底喜久雄在外面遭受社會毒打的歷練，是否能讓他演技更上一層樓？這些都沒想到要靠這場戲去表現，那萬菊到底覺得他哪裡「準備好了」呢？
另一個更微小的線索，是喜久雄初見萬菊大師時，萬菊告誡他「你的美貌會成為阻礙」。
你以為這是鋪陳說，未來主角會因長相好看，而在專業領域遭受質疑與打擊，以此接到他「用技藝去決勝負」。
結果也沒有！後面的所有情節，跟這個伏筆都無關，那句台詞根本是個廢話！
不僅「犧牲／孤寂」這一核心主題，因三個主要女性角色的隱薄，而無法更好地被凸顯；連「對抗血統論」這一重要副線，也同樣是有缺陷、無法閉合的！
彷彿是製作團隊覺得，畫面拍得好看，配樂有把觀眾情緒煽起來，劇情的邏輯嚴謹性，就不用太計較了。反正不理解日本社會規範的觀眾，也可以自行腦捕、自己想辦法幫電影圓這些漏洞。
當然，不得不說編劇奥寺佐渡子的改編，已經是夠通順，夠讓大家都看懂、看得開心了。雖有不足處，最少最少意思都有到。
但我想，這劇作結構之精巧程度所差的臨門一腳，大概就是本片與【霸王別姬】（1993）、【阿瑪迪斯】（Amadeus，1984）等大師之作間的距離吧？
p.s.
要鼓勵一下台灣引進本片的片商「ifilm/傳影互動」。每個歌舞伎劇目，字幕都還會有譯者注，幫台灣觀眾簡介一下該劇的故事意涵呢～
#國寶 #国宝
導演 #李相日 ；原作 #吉田修一
編劇 #奥寺佐渡子 （以前是細田守的老搭檔哩！）
主演 #吉沢亮 #横浜流星 #渡辺謙 #寺島しのぶ #高畑充希 #森七菜 #見上愛 #田中泯
配樂 #原摩利彦
攝影 #SofianElFani （這位可是【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La Vie d'Adèle，2013）的突尼斯籍攝影師呢～）
剪輯 #今井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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