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布包裹的純金/阿姜賈傳奇 第一章 黎明破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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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黎明破曉

大家可以試著體會一下二十世紀初的頭十年中國東南部一般農民的絕望心情,當時整個地區貧苦農民的生活條件已難以為繼,比如長期的乾旱造成土地的乾涸;就算降雨,卻又發生河水氾濫並淹沒低窪地區。不管是哪一種情況,總是年復一年交替發生,莊稼的收割悽慘無比。如果沒有飯吃,生活便會陷入絕境。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更糟的是,當地的法律偏偏又形同虛設,可以說根本就沒有王法,猖獗的盜匪經常趁機四處掠奪早已面臨枯竭的糧食。

謝昂,是一個出生在中國閩南家庭的長子,他的成長環境是一處河岸經常氾濫成災的福建省某村莊,當地的水稻經常歉收,家中每年只能靠微薄的收成維持生計。颱風經常翻山越嶺侵入地勢低窪的農村,一旦襲來便掀起狂風大作且大雨連綿數月不退,密集的暴雨傾盆而下,一切的物資都浸泡在雨水中。當河流的水位上升並溢出河岸時,波濤洶湧的河水開始吞噬堤壩,並將土地捲入洪流之中。河水的漲勢越來越凶猛,河流的速度也越來越湍急,吞噬了河畔沿途的一切,漫過堤壩並淹沒了稻田。

接踵而至的洪水沖走了一切,不僅沖走了這戶人家的田地,還沖走了他們的家,家中的一切都漂浮在河中央。他們的房子只剩下浮在水面上的茅草屋頂,依然頑強地撐著。半死不活的農場牲畜緊緊抓住漂浮在水面上的殘骸,開始膨脹與腐爛的人類屍體則在急流河水的漩渦中上下左右晃動。雨停歇後,陽光直射曝曬河水,河面上開始飄來陣陣的腐屍惡臭。這些毀滅的景象使人憶起佛陀在覺悟之夜所領悟到的真諦:生死輪迴猶如汪洋苦海。

洪水過後,這個年輕人的家人打包所剩無幾的財產,舉家徒步穿越高山,來到下一個山谷並暫時投靠親戚,試著展開新的生活。他們在空地上搭建茅草屋,重作馮婦,還是靠耕種為生。可是禍不單行,第二年乾旱降臨,土地都被烤焦,呈現龜裂狀,因此莊稼全都枯萎了。

經過連番的打擊,年輕的謝昂再也承受不住對生命的絕望,於是他毅然決然迎向生命中另一個關鍵的時刻。某日清晨,當黎明的曙光劃破貧瘠的田野,他含淚辭別了父母,離家去尋找更美好的未來。他徒步踏上家中南邊已乾涸的泛濫平原,在平坦堅硬的土地上一步一腳印前行,土地上佈滿受乾旱影響的稻茬。他年輕力壯,能長途跋涉且不感到疲倦。他隨身攜帶的物品不多,只有一些塞進中式行李箱的衣服,這個行李箱是一個又高又圓用竹子編織的籃子,他把籃子懸掛在扁擔上。那一年的謝應是一個才22歲的年輕人,他獨自一人走向未知的生命旅程。

猶如那個時代的許多年輕人,他加入了逃離中國南方艱苦環境的大遷徙,搬到東南亞的土地上去尋找更綠意盎然、更新鮮的牧場。他從以前的移民先輩的傳說中得知,遙遠南方的土地平安且富饒。他的計畫其實很簡單:就一直向南走,直到抵達海邊,然後藏身在一艘向西南航行的商船船艙裡,並在東南亞大陸東海岸的城鎮做些買賣。如果能碰上好的機遇,他便打算下船到大陸找工作。當他搭乘的中國貨船終於抵達公海時,謝昂向船長毛遂自薦,表示願意當船員以支付旅費。這艘船向西南方航行,橫跨中國南海,沿途在每一個海港卸貨和裝貨,最終進入泰國灣的海域,並在泰國東南海岸的港口城市蘭辛縣將船錨拋向岸邊的海水。這個即將成為阿姜賈的父親發現當地的環境條件很適合新的生活,於是他帶著竹製的行李箱下船,並在這個繁華的城市裡開始找工作。

雖然阿姜賈的父親在他的人生經歷中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角色,但對於阿姜賈的個性卻產生了極為重要的影響,這也是阿姜賈勇敢、坦率、自信的基礎。阿姜賈的父親是中國福建閩南人士,年輕的阿姜賈從父親那裡繼承了福建閩南人典型的傳統性格。

即使是與很熟的朋友及家人交談,福建閩南人也習慣用宏亮且有力的聲音大聲嚷嚷,對不知情的人而言感覺就好像在爭吵一樣。但在福建閩南人看來,大嗓門和粗魯的說話只是一種有效且有自信的溝通方式。雖然他們在普通的對話中經常會參雜一些髒話,聽起來很粗鄙,但他們並無惡意冒犯他人。對他們而言,那只不過是一種無傷大雅的口頭禪而已。

阿姜賈在出家前也因其「沒文化」的性格特徵與日常談話中使用不假修飾甚至粗鄙的語言而聞名,這種行為有時會引發公眾的爭議。阿姜賈的個性活潑,聰明多智,精力充沛,意志堅強,自信心強。他和父親一樣,也是一個身強體壯的人,擁有不知疲倦的工作狂熱,可一旦遇到阻礙時,便容易發生衝突。

當阿姜賈最終同意講述他的人生故事時,他的嚴謹與不苟言笑的性格便展現得淋漓盡致,他拉開帷幕,回顧他作為一名森林頭陀僧侶的一生,希望、目標、冒險與經驗教訓成為了整個故事的核心。他引導聽眾領略一個由人物、地點和事件交織而成的傳記景觀,並將注意力集中在形塑其修行旅程中勇猛與堅毅的特質上。在講述故事的過程中,阿姜賈並沒有回避自己的缺點,也沒有回避以最坦率的方式來描繪與他互動交往的人。在提升修行的嚴格過程中,他對自己的要求與對學生的要求一樣嚴格。不過,他也並非一味那麼地嚴厲。從他講述關於自己的怪癖和離經叛道的行為軼事中,可以窺見出他並沒有那麼令人生畏,甚至有更人性化的一面,這一點可以使讀者能更全面地窺見他的全貌。

在第一次的採訪時,阿姜賈的心已經開悟了,雖然他外在的形象襤褸不堪,但他仍自在地與世人打交道,絲毫沒有給人侷促不安或扭捏羞赧的感覺。他的敘述仿佛是在向世人宣告,他對自己證悟的深度和成熟度充滿著信心。他開誠布公講述自己的一生和修行的經歷,沒有絲毫隱藏或不可告人的動機。他只是表現出擇善固執與旺盛的鬥志,這些特質都為他贏得了「破布包裹的純金」這個稱號。

西元2000年1月30日下午,在阿姜賈指導下修行幾十年的一群僧俗弟子們前來參訪他的禪舍,並向他提出了一個特殊的請求,他們詢問他是否同意完整講述自己的一生,好讓弟子們能完整記錄與保存下來,以此幫助未來後世的佛弟子。他們希望能深入瞭解他的個人經歷與回憶,並給他足夠的時間講述自己的故事。阿姜賈當時已高齡八十四歲,已接近人生的生命終點站,當時的他身患多種疾病,身體羸弱,體力不支。他躺在藤制的躺椅上,雙腳抬高以舒緩長期累積的病痛,阿姜賈同意講述他的生平事蹟,但條件是他的傳記必須是用於激勵當代僧俗的修行者,使他們相信傳統的佛教修行方法確實能夠直接使他們從苦中解脫。自從那一次的採訪與隨後接續的採訪中獲得的錄音檔內容便成為了本書所依據的口述歷史資料。

在採訪小組成員安裝錄音設備時,阿姜賈提醒他們,他的記憶力隨著身體健康的惡化而逐步衰退,這很可能會影響他記憶的準確性。不過,雖然如此,他還是會盡力。事實上,這本書已詳細記錄了阿姜賈的一生以及他所處的不凡時代。

除了本書的導言與後記,書中的內容均來自這些錄音的訪談,這些訪談是在幾周時間內定期進行。這些錄音後來被轉成泰語,並以自傳的形式出版,書名為《破布包裹的純金》。

本書有泰語版的英譯本,我對其重新修訂,以使其更加清晰流暢。本書的英譯版是一部精心編撰的作品。在取材和章節的編排上,我們都希望能突顯阿姜賈的傳奇人生和修行之路的特定主題。

阿姜賈先講述了他的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從中國南部移民到泰國東南部的故事。他提到了父母對他的成長和個性的影響。他講述了母親和父親的相識經過,以及童年和少年時代的回憶故事,並描述了他出家為僧的生活,他特別強調他幾十年來與泰國森林頭陀傳統中最著名的禪修大師們一起度過的森林頭陀僧侶的生活。

阿姜賈出生在一個交通必須依靠徒步與運河船、夜間須使用燭火燈和柴火爐、道路盡是泥土路和碎石路以及以農業社會為主的時代。那是一個純樸的時代,原始森林覆蓋了泰國大部分的陸地,茂密的亞熱帶灌木叢林形成了一大片的荒野,並貫穿泰國的許多地區。如今的泰國,公路在鄉村蜿蜒穿行,但在當時,只有狹窄的小路穿過茂密的叢林,村落彼此間相隔往往需一天以上的步程。這些社區周圍的森林裡充滿著危險的野生動物,令當地的居民膽顫驚心。正是在這樣人煙稀少的荒野之地,阿姜賈才能找到踏上佛陀崇高覺悟之路的理想環境。

然而他對事件的敘述有時缺乏條理和時間的連貫性,這一點可從他對自己生活的即興口述中看得出來。起初,他對青年時期的回憶並非按照事件發生的時間順序進行。相反的,由於對童年時期某件事或某個人的記憶,促使他跳躍描述多年以後發生的相關事件,因此他的回憶是以一種比較隨興的方式出現在腦海中。比如說,在講述少年生活時,中間他會穿插出家之後發生的故事,然後又迅速拉回到少年時的經歷。因此,我不得不重新整理了故事的情節,將事件的時間順序重新排列組合,盡可能反映準確的時間次序,比如所有與僧團生活有關的故事都被安置收錄在一起,有些是發生在他出家受戒之時,有些則發生在受戒之後的幾年,其他的部分也被移動和插入看似更符合傳記事件時間順序的地方,這樣才能使這本英文版的內容有邏輯地從一個故事到下一個故事流暢地銜接起來。

由於是採用看似談話性的口述方式,因此阿姜賈的回憶錄便經常顯得雜亂無章,比如從一個情節峰迴路轉跳躍到另一個情節之上,連串的事件中又不時出現即興的佛法開示。如果阿姜賈能在出版前自己對文本進行編輯,也許就會減少一些離題的內容,並能以更清晰的結構來組織故事的情節。然而,他表示他沒有興趣這樣做,因此最初的泰國編輯團隊也只好順其自然。不過,由於泰國編輯團隊不願意偏離阿姜賈的口述內容,因此還是按照他的口述進行了抄錄,並在沒有重大更動的情況下出版了本書。

由於阿姜賈使用的是口頭敘事的方式而非書面文字,因此他的故事自然而然具有地方民間通俗與口語化的特色。由於沒有事先經過排練,因此他的講述少了複雜的語法結構和專業的詞彙,反而多了些適合日常的用語和對話的語法、詞彙與習慣用語。隨著他的回憶走勢,無論趨向何方,都給人一種樸實無華的感覺。因此,他的故事讀起來就像是一個朋友對另一個朋友在談論自己的生活一般平易近人。儘管風格形式不是那麼正規,但當故事中提到了「法」這一個主題時,阿姜賈的語氣便立即變得嚴肅、自律與謹慎,以此表達他對「法」的一種尊敬。

他的敘述描繪了他一生中發生的許多事件,其中的一些事件生動地描繪出在修行成長和進展的關鍵時期所發生的決定性經歷。他堅持用平實無華的方式來敘述他生命中每一段的細節,而不是將事件給浪漫美化。對於過去,他既不留戀,也不耽溺。他接受了世界不斷變化無常的必然性,在整個敘述的過程中始終保持務實與向前邁進。

由於阿姜賈是即興講述自己的生平,因此可能會出現某程度的誇張與美化,或偶爾出現時間和地點的錯置,而阿姜賈是他故事的唯一來源,因此有時他的故事會出現多個版本,這便不可避免地產生了一些矛盾與差異。我試著先考慮採用最有根據的版本,或在某些情況下將多個版本的細節合併成一個版本,並將其插入事件年表的適當位置,以此來調和看似矛盾的地方。為了給這些事件提供更多的背景資訊,泰文編輯團隊有時會添加自己的評論,或引用一些有關他生平事蹟的故事,而這些故事則改編自與他同時代的評論。如果這些評論有建設性,且符合阿姜賈的意思,並有助於澄清特定情節的背景,我就會將其納入本書之中。此外,我刪去了看似與正在進行的敘述無關且可能只會給故事情節增添混亂的題外話。我希望,這是一部有邏輯、有條理且趣味盎然的傳記,能使現代的讀者瞭解到阿姜賈深邃的修行成就。

阿姜賈對他生平的口述於1984年左右結束,距離他圓寂整整20年。泰國的編輯團隊並沒有完全直接採用阿姜賈的陳述,而是對他最後二十年的生活作了一番註解,又或者引用了其他的資訊。然而,這些充其量不過是些泛泛而談,往往缺乏細節和實質的內容。為了彌補這些不足之處,我將編輯團隊所提供的資訊與我能找到的其他資料結合起來,並利用這些資料構建出一套關於阿姜賈晚年生活的故事。因此,這本傳記的結尾標題為「黃昏」,內容的主旨與重心皆圍繞在他晚年的兩大主題之上,也就是修建他的「布利達塔」森林禪寺以及他逐漸衰弱的身體。

為了能有連貫地勾勒並描繪出布利達塔森林禪寺建造過程中所發生的事件,我收集並比較了他的弟子們的評論和在最初十年於不同階段所拍攝的照片中收集到的資訊。然後,我將這些資訊編輯成一段故事,其中記錄了這項工作所需的巨大努力、合作與供養奉獻,同時也是一則發人深省的故事,告誡人們放逸與沒有節制會給努力朝向解脫的僧團帶來危害。

為了精準描述阿姜賈的身體衰退以及他去世前數年面對累積的病痛所展現出的安忍,我先查閱了原泰國編輯團隊提供的極為有限的資料,內容包括一系列的重點,其中臚列出阿姜賈的病症、他的主治醫生、值得注意的特別日期以及接受治療的醫院。在這些資料的基礎上,我又對相關的疾病進行了一些研究,以準確描述其典型的症狀,並將這些知識與當時的照片結合起來,使阿姜賈去世前發生的一系列事件增添更多的細節與內容。由於他的健康每況愈下,晚年又發生了許多其他事件,我利用這些關聯替阿姜賈的傳奇一生畫上一個句點,最終這位心靈戰士於西元2004年8月23日與世長辭。

在翻譯過程中,我一直努力遵循佛教傳記的悠久傳統,亦即既重視事件的本身,也重視從事件的道德後果中汲取教訓。換句話說,阿姜賈生活中的每一個階段都蘊含著等待開示的佛法教義。阿姜賈本人也採用了這種方法,經由回憶向聽眾闡釋佛法實踐的重要經驗。

阿姜賈的自述是從一位年長且成熟的老師的角度出發,他講述自己生平的主要動機顯然是為了教學,且主要集中在他所領導的森林頭陀比丘身上。他相信,講述自己的經歷可以激勵他們的修行,並闡釋佛教禪修的真正目的,避免弟子們陷入懷疑和困惑。在訪談的過程中,他經常中斷敘述,並強調他認為對聽眾中的比丘特別有益的觀點或教誨。這些離題的穿插敘述往往使故事不連貫及脫節,比如有時他轉而講述簡短的道德故事,並直接向聽眾提出告誡;又有的時候,某些題外話是關於戒律、禪定與專注以及內觀禪修技巧的教導。由於阿姜賈是從自己的親身經歷來談佛教的修行,使得這些穿插的佛法開示也賦予了故事中某些情節的寓意和權威,消除了聽眾的疑慮,並灌輸聽眾信心。在阿姜賈生活和修行的佛教寺院傳統中,比丘們通常對自己的個人的修行經歷都守口如瓶,幾乎不存在所謂的自傳。然而阿姜賈並不墨守成規,他大膽地宣佈了他在每一個階段所採用的方法和取得的修行成果。從這一點來看,他對自己的生活和禪修經歷所留下的記錄,無論是在範圍或細節上,在泰國佛教中都是很不尋常的事。隨著年齡逐漸的增長,他越來越經常談論自己的生活,這已儼然成為他教學風格上的一個顯著的特點,直到編輯團隊為了撰寫本書而採訪他,才促使阿姜賈公開談論他的全部修行成就。

敘事的雜亂風格與節奏似乎恰好反映出阿姜賈的大部分出家生活都是在艱困的行腳雲遊中度過。他對佛教出家的故事印象深刻,這些比丘們的高尚聖潔的梵行品德使他們能進行在大多數人看來不可思議的頭陀苦行,因此他也開始了嚴格的出家修行,試圖效仿他們,踏上他們走過的足跡。他從過去傑出的佛教代表人物為達到覺悟而克服萬般困難的英雄故事中受到了啟發,滿懷希望地踏上了解脫之路,渴望開始正式的修行。他認為,一個比丘若要達到「苦滅盡」,就必須堅定不移地向解脫目標邁進,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都要保持這種動力,直到實現最終的解脫目標為止。

自古印度佛陀時代起,佛教比丘的生活方式就是以無家可歸及四處雲遊行腳的流浪者生活為模式。這樣的修行者放棄了紅塵世俗的生活,離開了家庭與家人,身穿用廢棄的布料縫製的簡單袈裟,挨家挨戶托缽並依靠在家人布施的食物為生,並以山川森林為棲身之所。他們以這種簡樸的生活方式為修行的基礎,為了能在佛陀的覺悟道路上取得修行的進步,他們採行了佛教稱之為「頭陀行」(dhutaṅgas)的修行方式。在佛教僧侶制度的整個歷史中,這種修行方法的簡樸性為森林頭陀比丘的禪修方法提供了支撐的結構,這也有助於解釋為什麼頭陀苦行始終能深深地融入佛教的體系之中。

二十世紀初,這種傳統的森林頭陀比丘的生活方式出現了非比尋常的復興,這種復興後來被稱為泰國森林頭陀的傳統,其試圖重振佛教修行的古老準繩,也就是在森林中生活、嚴格的戒律修持與尋求佛陀覺悟之道的禪修,而這些標準在當時的出家僧侶文化中早已缺失。與之前的佛教復興時代一樣,在這一次的復興中,泰國森林頭陀比丘的角色逐漸成為了頭陀苦行與禪修技巧的大師,這使他們能夠直接觸及到現實的另一種秩序,並將接觸到的知識傳授給弟子們。人們認為森林頭陀比丘的禁欲梵行、苦行,尤其是他們對禪修的堅持所產生的力量,激勵著一代又一代崇敬他們的追隨者,使其效仿他們艱困的出家生活方式。

1937年,阿姜賈出家並進入僧團,當時的泰國的森林頭陀僧侶已經在佛陀同意並鼓勵的十三支頭陀苦行(dhutaṅga)基礎上建立了強大的禪修傳統,他們稱自己的苦行生活方式為”tudong”,這是 「頭陀行」(dhutaṅga )一詞的縮寫。頭陀行一詞的概念不僅包括須遵守全部或部分頭陀支與其他的出家修行方式,還包括森林頭陀比丘數月獨自徒步穿越人煙稀少的荒野山林地區的傳統慣例,這種艱苦的旅程往往是一種對頭陀比丘的精神力量和耐力的極限考驗。在行腳的旅程中,阿姜賈那一代的頭陀比丘們只攜帶以下的基本必需品:三件主要的袈裟、一個缽、一把剃刀、一條腰帶、針線、一個濾水器和一把頭陀傘及傘帳,所謂的傘帳是一種被縫製在雨傘邊緣的布幔,若懸掛在樹枝上便可形成一種類似帳篷的遮蔽物,以防止蚊蟲對禪修的干擾。

他們的日常生活充斥著森林與山脈、河流和溪流、洞穴石窟、懸崖峭壁以及危險的毒蛇猛獸。在村落稀少的偏遠邊陲地帶,他們沿著狹窄的荒野小徑徒步行腳,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由於他們都必須依靠從這些小村莊托缽化緣得來的食物,因此四處雲遊的頭陀比丘從不知道他們的下一頓飯會在哪裡吃得到,而且有必要時,他們也做好了得不到食物的心理準備。他們只是依靠嚴格的頭陀紀律和堅定的意志來完成他們為自己設定的艱巨挑戰。

阿姜賈出家之後,他也加入了那些無畏的森林頭陀比丘的行列,這些比丘們從事頭陀苦行的修練,為的是去除心中的煩惱污垢。為了實現這一個目標,頭陀比丘必須徹底改變日常生活的思維與習慣,而這種轉變需要誓言承諾、勇氣以及一生的堅持與修持。

這種禪修的生活方式結合了安居和雲遊行腳的生活,所謂的安居是指比丘們都聚集在森林頭陀僧體的禪寺之中,在有權威的禪師或老師的指導下精進修行;而所謂的雲遊行腳則是指比丘們在修行結束之後展開行腳的修行方式。阿姜賈對頭陀修行的認識則始於森林禪寺的生活,在那裡,他接受阿姜孔瑪(Ajaan Kongmaa)的教導,阿姜孔瑪是一位智慧卓著且受人尊敬的高僧。在寺院裡,他的生活受到嚴格的約束與規範,比如:禪修的常規功課、法堂的儀軌、師徒相互間的禮節、早晚在佛像前的誦經,以及佛教僧侶必須遵守的戒律等等。阿姜賈學習了基礎佛教的禪修業處,比如在心中默念「Buddho」(佛陀)的正念培育以及對人體各個器官與部位的禪觀,透過這種修行方式能強調對傳統僧侶價值的尊重,而森林禪寺則能夠保有比丘們對正統佛教修行承諾的完整性。雖然許多森林頭陀比丘在獨立修行之前都要在老師的身邊生活和學習許多年,但阿姜賈因膽大且富有冒險的精神,卻是一個明顯的例外。隨著時間的推移,阿姜賈成為了率先使用新修行方式的頭陀比丘之一,使歷史悠久的頭陀苦行增添了新的一面。

在進行扎實的戒律和禪修訓練的同時,森林頭陀僧團還會要求比丘們定期遵守一些重要且核心的頭陀支,比如:住在森林中,每天行走托缽化緣,一天只吃一餐,所有的食物都必須直接從缽中取食等等。比丘們還被鼓勵嘗試其他適合自己秉性的修行方法,比如說,只穿用廢棄布料製成的袈裟(糞掃衣),住在戶外,在大樹底下、山洞石窟或懸崖峭壁下露宿,以及不躺臥等等。這些修行方法都被視為高階的頭陀苦行,當比丘認為已經做好加強禪修的準備並欲將內心的力量測試到極限時,他們就會自行決定採取這些修行方法。

阿姜賈的敘述揭示了他對自然環境的深刻理解,從他的描述中可以窺見泰國有許多地區蘊藏著豐富的原始森林、清澈的河流與溪流、空氣清新涼爽的寬闊洞穴石窟、被天然泉水澆灌的高山丘,以及大量野生動物,泰國是一個擁有多樣且龐大生物的環境,自佛陀時代以來的幾千年裡,南亞與東南亞的生態環境與自然景觀幾乎從未遭受人為的破壞。儘管幾個世紀以來,人們對森林頭陀禪修的重視程度猶如月亮的盈虧時高時低,但這片原始荒野仍一直都是潛心修行者的理想隱居之地。然而,這種情況在二十世紀的中期卻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1916年,也就是阿姜賈出生的那一年,泰國近70%的國土被廣袤的闊葉林所覆蓋,那個時候的頭陀比丘都可以四處徒步行腳,從國家的一端走到另一端,穿越無邊無際的荒野。但由於後來猖獗的森林砍伐,到2004年,也就是阿姜賈安去世的時候,全國只剩下百分之二十的地區還保留著森林,而那些日益減少的荒野山林區大多被侷限在國家森林保護區域內。如此大規模破壞古老的荒野山林地區,也意味著森林頭陀比丘的修行活動範圍最終只能剩下被大片農耕地和因城市擴張所分隔出來的小塊山林地。佛教頭陀比丘的禪修天然居所,如河流、山巒和洞穴石窟,過去歷經千年毫髮無損,如今卻面臨著似乎不可逆轉的無情毀滅趨勢。

我們從這一個改變的景觀角度來閱讀本書,阿姜賈的自傳既可以被理解為一篇史詩,向可能是佛教頭陀苦行的最後一個黃金時代的致敬;也可以被理解為是一首悲歌,預示著過去理想的禪修環境的殞落,因為長期以來,這種理想的禪修環境可以使這些獨特的頭陀修行模式被實踐。雖然森林頭陀修行的重要關鍵因緣在他生前已經消失,但阿姜賈並不希望他的佛教後繼者成為時空的囚徒。相反的,他向一代又一代的佛教修行者提出了挑戰,要求他們在任何情況下都要忠於傳統的佛教修行方法,從而直接從苦中獲得解脫。

《破布包裹的純金》這本書真實地記錄了阿姜賈的生活和修行,不僅向我們揭示了他在塵世中短暫生活的性格和特質,還向我們展示了他想要達到超脫塵世的崇高解脫目標,以及他經由何種方式揭開了塵世人格的破布,顯露出被包裹在破布裡的純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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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他化自在天神能自在運用化樂天神所創之樂境,於中變化無窮,樂享無邊。而文學家,亦如化樂天神,以才情妙筆幻化文字世界,讓流連忘返。正因此,本坊取名『他天化樂天書坊』,廣收古今經典文學,如《搜神記》《元曲》《酉陽雜俎》《子不語》《廣異記》等白話譯文。另亦收錄坊主個人遊記、言情、推理、怪談等創作,期以文會友,自娛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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