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緣起茶席
霧嵐輕攏的山間,一座簡樸的茶庵靜立於林木深處。日光穿透薄霧,灑落一片溫潤的琉璃光影。庵內,四位氣質迥異的訪客圍坐茶席,爐上釜水初沸,松濤之聲隱隱可聞。他們是應一場無聲的邀約而來,代表著台灣這片土地上,東、南、西、北四方迥然相異卻又彼此牽繫的心靈。
居北者,名喚北辰,是位科技業的思想家,眼神深邃,氣質內斂,彷彿承載著都會無盡的資訊流與人際間的微妙距離。坐於其對面的,是來自中部的精密工業匠人中樸,他雙手厚實,目光堅毅,身上帶著一絲油污與汗水的氣味,那是實踐與勞作的印記。一旁,來自南方的文史工作者南煦,情感豐沛,聲音溫暖,他的言談間總帶著土地的溫度與歷史的厚度。末座,是來自東岸的原住民藝術家東曦,他皮膚黝黑,雙眸清澈如溪石,舉手投足間皆是與山海萬物融為一體的自在與寧靜。
他們此番相聚,非為辯論,亦非為說服。這是一場諦聽的緣起,一席溫潤的對話。他們將以最謙卑、最慈悲的心,不帶批判地彼此諦聽,共同探討根植於各自土地肌理中的「苦難」經驗,並試圖從那看似沉重的塵勞中,尋覓「感恩」的清澈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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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苦諦之觀照 — 各自的塵勞與重負
茶香嫋嫋,四方靜默。年歲最長的南煦輕輕放下茶杯,溫潤的目光環視眾人,輕聲開啟了這場對話。
「諸位兄長,我們今日有緣相聚,是為了傾聽彼此,而非評判彼此。我想邀請各位分享,在您們所安身立命之地,所見證過最深刻的『苦』,究竟是何種樣貌?這不是一場比誰更苦的競賽,而是一次為了更深刻地理解,為了更慈悲地臨在,而進行的謙卑分享。」
北辰的獨白:現代性的心靈之苦
北辰聞言,微微頷首,深邃的目光望向窗外的浮雲。他的聲音平靜而清晰,卻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重量。
「南煦兄所言極是。在我們北方,苦,往往是無形的。它不像田裡的乾旱,也不像工廠的辛勞,而是一種瀰漫在空氣中的疏離。我稱之為『現象場的孤獨森林』。在台北,無數的人在物理上摩肩接踵,心靈的經驗世界卻相隔萬里。我可以花上一整週,優化一個影響全球數百萬人的供應鏈演算法,卻從未見過任何一個我所觸及的生命。螢幕上的數字完美無瑕,但我自身的意義感,卻像個被忽略的捨入誤差。這就是我們那種深刻的『異化』之苦。」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庵內簡樸的樑柱。
「更深一層的,是歷史記憶的隔閡。北方是遷徙者的熔爐,承載著截然不同的集體苦難史。一邊是集中在城南中正、文山區,帶著離散記憶、渴求穩定秩序的軍公教族群;另一邊則是聚集在大同區『豬屠口』、跨過台北橋到三重、蘆洲,來自中南部、為生存打拼的本省勞工。這兩種集體經驗世界幾乎無法互通,造就了今日政治上深刻的鴻溝。任何一方試圖將自身的『善』——無論是秩序,還是尊嚴——強加於另一方,本質上都是對另一段集體苦難史的冒犯。這便是『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最宏大的悲傷印證。我們的苦,是個無形的鬼魂,在精密的機器裡遊蕩。中樸兄,您們的重負,想必是更為具體的鋼鐵與血肉吧?」
中樸的獨白:實踐中的勞作之苦
中樸厚實的雙手捧著溫熱的茶杯,他聽完北辰的話,沉穩地點了點頭,聲音質樸而有力。
「心靈的孤獨森林……北辰兄,您說的苦,很沉重。對我們來說,重擔不在腦子裡,而在手上。手上的厚繭是我們的印記。在中部,我們信奉『黑手精神』,那是在油污、汗水與鐵屑中,為家庭、為產業實實在在打拼出來的勞作之苦。我們的善,不在嘴上,在實踐,在解決一個又一個眼前的問題。這份苦,是撐起一個家、一個工廠,乃至一條精密供應鏈的基石。」
他的目光望向遠方,彷彿看見了家鄉綿延的廠房與田野。
「我們的苦,也體現在社群的共存之中。外界看我們的地方派系,總覺得是利益糾葛。但那其實是在抽象的法律之外,用綿密的人情網絡去解決地方實際問題的一種必要掙扎。農業轉型的陣痛、中小企業在夾縫中求生的艱辛,這些都是我們日日面對的、具體的重負。我們的故事都寫在這雙手上了。南煦兄,我聽說南方的故事,是刻在土地與歷史裡的。」
南煦的獨白:歷史性的結構之苦
南煦的眼中泛起一絲溫潤的光,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話語中帶著歷史的沉重與對土地的溫情。
「是啊,中樸兄,刻在土地裡,也流在血液中。若說台灣是個整體,那麼長久以來,南方就像是這個國家發展下那個『破碎的身體』。每當我帶人遊覽高雄,指著那壯麗的港口時,心中總會想起,為了這份榮光,有多少代人的肺,默默付出了代價。我們就像一個被告知,為了整個身體的健康,必須犧牲一條臂膀的肢體,帶著這道傷口活了數十年。這是一種國家級的、不被言說的共業之苦。」
他拿起桌上的一塊茶點,若有所思。
「人們常說台南的食物偏『甜』,甚至會輕率地勸說『吃太甜不健康』。但若不理解這份甜味背後,是在物質匱乏的年代,糖作為奢侈品,主人家傾其所有招待賓客的那份最深的善意與敬意,那樣的『勸善』便成了一種無知的冒犯。我們的苦,是歷史性的,是結構性的,它深藏在我們的飲食習慣裡。這份甜蜜的沉重,已融入我們的血液。東曦,在您那壯闊的山海之間,土地本身是否也會嘆息?」
東曦的獨白:生態性的萬物之苦
一直靜默不語的東曦,緩緩抬起頭。他的聲音不大,卻像山谷中的微風,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
「土地當然會嘆息,南煦。它的嘆息,是卑南溪帶著泥沙的嗚咽,是海岸線退縮時無聲的崩落。你們談的,是人之苦。在我看來,東台灣最大的嘆息,來自那些無言的萬物。在發展主義的巨輪下,當西部的『善意』——更寬的公路、更多的觀光飯店——來到後山,往往帶來的是對這片脆弱淨土難以回復的傷害,這是一種生態性的、萬物之苦。」
他的眼神望向窗外那棵蒼勁的老松。
「我們祖先的智慧『Gaya』,是一套與自然共存了千百年的法則,它教我們何時狩獵、何處歇息,那是一種『臨在的邏輯』。而現代國家的法律,帶著一種抽象的、科學的『規訓邏輯』,來教導我們如何『保育』。當這兩種邏輯衝突時,便產生了文化斷裂的苦。我們的孩子被教導要遵守法律,卻可能因此忘記了如何傾聽山林的聲音。這份苦,是傳統的凋零,是人與土地最根本連結的斷裂之苦。」
東曦語畢,庵內再次陷入一片沉靜。四種迥異的苦,如四條溪流,在此匯入了同一片靜謐的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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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感恩之泉源 — 在塵勞中綻放的蓮花
靜默中,是東曦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為眾人重新注滿了茶,動作從容而寧靜。
「我們看見了彼此的苦,」他輕聲說道,「但真正的感恩,並非來自於順遂與無憂。它往往是在深刻體悟苦難之後,從那片濕潤的土壤中,長出的最堅韌的蓮花。」
東曦的感恩:對山海祖靈的敬畏
「在我們東岸,感恩是一種循環,而非一次性的交易。我們的歲時祭儀,是對小米、對飛魚、對山川萬物的感恩,更是對祖靈的敬畏。我們感謝,是為了維護一種關係,確保宇宙的秩序得以延續。這份感恩,也體現在我們對土地的『報恩』之行上。像『里山倡議』這樣的永續農業,它的目的不只是收成,而是將經濟活動本身,轉化為一種滋養大地母親的修行。」
他望向窗外無盡的蒼穹。
「更深的感恩,來自於海洋。當你獨自面對浩瀚的太平洋,你會體認到自身的渺小,以及那股遠遠超越個人意志的、不可控的巨大力量。我們感恩那份『不可控性』,它教會我們謙卑,放下人定勝天的傲慢。我們的感謝,是為了那份我們永遠無法馴服的野性。南煦兄,你們的感恩,是否像南國的太陽,是從土地裡升起的溫暖?」
南煦的感恩:對土地人情的謳歌
南煦溫暖地笑了,彷彿南國的陽光照進了茶庵。
「像太陽一樣溫暖,說得真好,東曦兄。我們最具體的感恩,就是『辦桌』。一場辦桌,是我們將對土地豐收的感恩,轉化為一場儀式化的、慷慨的『豐盛布施』。主人家將自己的福份,毫不保留地與整個社群分享。那股濃得化不開的『人情味』,就是這種感恩文化的自然流露。」
他的語氣轉為堅定,帶著一種戰士般的凜然。
「甚至,我們那看似充滿『反抗』精神的民主運動史,也可以被看作是一種最高形式的『報恩』。我們感恩的,是人性中與生俱來的尊嚴此一根本『恩典』。當這份恩典被剝奪時,挺身而出守護它,便是最深刻的報恩。如同我們的文學家葉石濤先生所言:『沒有土地,哪有文學?』我們的文學創作,就是對鄉土母親最深情的『法布施』。這份心中的熱火,是太陽的恩賜。中樸兄,我想你們的感恩,不像我們這樣張揚,而是像你們的機械一樣,是透過實踐與協作,一錘一錘鍛造出來的吧。」
中樸的感恩:對社群韌性的禮讚
中樸沉穩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實踐者的篤定。
「鍛造,這個詞用得好。我們的感恩是透過行動鑄造的。每年那場橫跨數百公里的大甲媽祖遶境,就是一個移動的『恩典經濟圈』。在那個場域裡,交易的邏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沿途居民無私的奉獻。有學者給了個很文雅的名字,叫『無條件的積極關懷』,但對我們來說很簡單:我們不問你是誰、為何而走;你走在這條路上,跟我們在一起,我們就給你一瓶水、一頓熱飯。」
他伸出自己佈滿厚繭的雙手,彷彿在閱讀掌紋中的記憶。
「在我們的產業裡,也有一種感恩。精密機械的『中衛體系』,數百家工廠彼此信任、休戚與共,這正是非洲人說的『烏班圖』——我因我們而存在。其核心,就是對『夥伴可靠性』的感恩。但我們最深刻的感恩,是在苦難中淬煉出來的。是九二一那場天搖地動,讓我們徹底看清了『無常』。我們最深的感恩不是為了晴朗的日子,而是為了那些在瓦礫堆中伸過來拉我們一把的手。我們在齊心協力中找到力量。北辰兄,在事事講求精算的都會,你們的感恩又安住何處?」
北辰的感恩:對秩序機遇的體認
北辰的目光從沉思中收回,嘴角浮現一絲領悟的微笑。
「問得好,中樸兄。在一個凡事皆有價碼的城市,感恩的價值恰恰在於它的無價。以台北捷運為例,它每日承載數百萬人,卻能維持世界級的潔淨與秩序。這不僅是管理的成功,更是市民集體自律、共同維護的成果。它是一座『流動的淨土』,我們感恩的,是這份得來不易的『秩序』。」
他接著說道:
「都會的『匿名性』與『流動性』,常被視為冷漠。但換個角度看,這也是一種『恩典』。它讓人得以擺脫過去的標籤,獲得重塑自我的『機遇』。我們感恩這個系統,它提供了一個相對公平的舞台。而最務實的感恩,則來自於我們身處的全球科技供應鏈。每一塊晶片的誕生,都是全球和平協作下的一個『脆弱奇蹟』,如同一張巨大的『因陀羅網』。我們感恩這張網上的每一個節點,感恩那些我們未曾謀面的、在世界各個角落貢獻心力的無數人們。這份務實的感恩,讓我們在日常工作中,找到了超越謀生的神聖意義。」
話音落下,四人相視而笑,心中豁然開朗。苦難的溪流,終究匯入了感恩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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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圓融與同願 — 千江有水千江月
茶已微涼,但四人心中的暖意卻愈發醇厚。他們在彼此的故事中,看見了自己,也看見了完整的台灣。
北辰首先開口,他的聲音中帶著前所未有的謙卑與了悟:「今日一席話,讓我慚愧。我過去對捷運『秩序』的感恩,如今看來是多麼不完整。我意識到,這份潔淨的秩序,是建立在中樸兄您們那樣的『勞作』之上的;而這份都會的『機遇』,又是靠著如南煦兄所言,南方長期承受不成比例的『結構重負』所支撐起來的。我們的命運不是相互映照,而是相互構築。」
中樸接著說:「是啊,北辰兄。我的手雖然能造出精密的機器,但若沒有你們連結起的全球網絡,它們也只是廢鐵。而我們之所以還能心無旁鶩地打拼,是因為東曦你們在那裡,為我們守護著台灣最後一片能讓靈魂安歇的淨土。」
南煦眼中含淚,聲音溫暖而堅定:「這份土地之情,社群之韌,秩序之恩,山海之敬……它們從來都不是分開的。原來,我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同一個家。過去,我們常說『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這是一種消極的、慈悲的克制。但今天,我感覺這句話的智慧,應指向一個更積極的境界。」
東曦的目光清澈如昔,他環視眾人,輕聲說道:「你們說的,正是『共同發願』。在我的族裡,當社群有了紛爭,我們會舉行『Sbalay』和解儀式。重點不是追究誰對誰錯,而是讓所有人圍坐下來,諦聽彼此的苦,然後共同立下誓約,承諾要一起走下去。這,就是從『莫勸』走向『同願』的路。」
他頓了頓,做出總結:「從諦聽彼此的『苦』,到分享各自的『恩』,再到了解我們如何相互構築,我們最終達成的,正是從『莫勸他人善』的消極克制,昇華至『我們共同發願』的積極行動。我們不再是孤立的個體,而是同體大悲的一份子,共同發願,要將這片我們深愛的土地,建設成一方真正的人間淨土。這,便是我們四方之心,『一體同願』的開始。」
四人靜默,心領神會。庵外的琉璃光影,此刻顯得格外清淨莊嚴。他們緩緩舉杯,將最後一盞溫茶飲盡,那滋味,是苦澀後的甘醇,是了悟後的感恩。
萬分感恩,南無阿彌陀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