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乍降,天地便自合籠,那些曾一派喧譁怒放的花兒們,彷彿被這冷冽之氣驟然凍住了喉嚨。我凝視著窗外,眼前似有無數明豔的生命瞬間被冰寒封存了生機,只餘下空蕩和蕭索。冷風凜冽如刀,踏過曾經奼紫嫣紅的園圃,徒留枯枝無聲地抖動,以僵硬抗拒著嚴寒的摧殘。
於這般肅殺裏,偏有一樹梅,凝蕊於枝頭,竟悄然綻放了。她孑然處寂寥之中,花苞初綻,隱隱透出一點微紅,像一枚飽經風霜卻仍倔強燃燒著的心火。我憶起江南舊事,某年冬深,一位老嫗於上海街頭叫賣梅花,枯瘦皸裂的手捧著花枝,笑容卻如寒日裏吐露的暖意:「侬看這花,越是天寒,她開得越精神吶!」 那聲音穿越時光,竟與眼前這悄然吐露芳華的梅樹,在凜冽中奇妙地重疊起來——人花相映,皆是不屈精魂,於冰封世界執拗點起一點微光。這梅花呵,深諳天機,偏於萬類蟄伏之際,將生命蓄於枯瘦枝幹中。寒冬是她寂寥的舞臺,冰雪是嚴苛的觀眾。俗豔之花被暖風驕陽寵壞了筋骨,她卻於刺骨之中默默錘煉內裏精神,只待冰霜最緊時,方以一身傲骨撐破凍土之困,以伶俐風姿點燃冷寂天地——此乃「凌寒獨自開」之真諦,非為避讓春日,實是對凜冬的莊嚴宣告。她所倚仗的,豈是泥土養分?乃是冰霜磨礪出的冷香,風雪錘煉出的硬骨!這清絕孤傲,是沉默的傲骨錚錚,是喧囂沉寂後靈魂的獨自清歌。
梅之為梅,花中君子,並非僅靠凌寒傲骨。世人皆言梅花孤傲,實則是她內蘊精神力量卓然。宋人寫梅,有「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之句,其風骨早已高懸於中華精神殿堂之上;更遑論徐文長以潑墨畫梅,枝幹虯勁如龍蛇,深意更在筆墨之外,所刺者,正是世間趨炎附勢的軟骨媚態。梅之清絕,其枝如鐵,其花似玉,何曾沾染半分媚俗顏色?恰如人之真品格,貴乎風骨,貴乎在寒流中保有澄澈面目。
曾有花匠不忍梅只於苦寒中綻開,嘗試將梅枝嫁接於桃樹之上。初時確得了些許早開之花,花形亦稍見肥碩,然而三五年後,梅枝便日漸萎靡,終於枯死。彼時方悟:梅之孤高,其魂魄早已與冰雪交融,非嚴寒不能活其根骨。暖意與遷就,竟是其致命毒藥!這看似強迫的冰雪,原來竟是梅花賴以呼吸之天機?何其弔詭!
世上何嘗不是如此呢?真正的傲骨,向來只由寒霜凍土中鍛打而出。溫室中精心呵護的,何曾有過撼動靈魂的偉力?所謂「孤芳自賞」,不過是庸人對於不肯沉淪者的非議罷了。當萬物皆瑟縮於寒冬淫威之下,唯有梅,獨自綻放,冷冷地凝視著這個被冰雪覆蓋的世界。
這「獨自」二字,凝著何等分量!它並非遺世獨立,實乃靈魂於萬馬齊瘖時,獨自以風骨撐起一片精神天空。冰雪之下,她枝幹雖彎卻絕不低垂,根鬚深扎凍土,非為苟活,只為蓄勢。她花瓣零落之時,碎成滿地月光也依然清冽,那香氣無聲飄蕩於凜冽之中,是生命在苦寒中淬煉出的純粹詠嘆,是靈魂在孤寂中燃燒的不滅火焰。
所以這「凌寒獨自開」,是天地間孤絕而高貴的靈魂姿態。當庸常之花在溫暖中耗盡了繁華,梅卻於酷寒深處,以一身錚錚鐵骨,開出精神最深刻的顏色。她昭示我們:真正的不朽,原生於冰霜,煉成於孤寂。
每每見梅於嚴寒中吐蕊,便恍若聽見大地深處傳來一聲低沉的鐘鳴。冰天雪地之中,她兀自綻放,抖落一身寒雪,冷眼向洋看世界——那清冷幽香,早已隨海風潛入每個仰望的靈魂深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