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來君主帝王,立業登基,身居萬人之上,掌天下權柄,決蒼生死生。皇權所及,天下莫不歸服,若有人犯之,天下共誅。
次之者,輔君王為政,立於廟堂之上。上承旨意,下治萬民。或宰輔於朝廷、或司牧於一方,出將入相,一代之功,成數代之祿。
再次之者,黎民百姓,常業定居,服役納稅。不以天下蒼生為抱負,也無憂國憂民之志。然其數最眾,安,則天下安,亂,則天下亂。
最末者,流於江湖之上,無常業、無居所,好勇鬥狠,快意恩仇。以武犯禁,視王法如無物。
大隱於朝、中隱於市、小隱於野。非隱也,實不敢侵上耳。故在朝、在市、在野皆同,侵上者喪身貽禍,為求安身,故隱耳。縱以武犯禁之流,一紙文書,天下之大,永無寧日。
吾欲小隱於江湖之中,笑傲風雲,無拘無束,無絲竹亂耳、案牘勞形。閒雲野鶴,永享清福,豈不快哉?』
這篇『隱志』,傳說是當代大儒象湖先生被罷官之後所作,象湖先生本名蘇樑,字棟朝,官至太子傅、吏部尚書。由於跟當朝宰輔政見不合,自請罷官還鄉。在故鄉象湖開館授課,作育英才。
時序入冬,轉瞬就要過年。象湖書院今日講書已畢,學生們陸續回家,只剩下數十名原本就住在書院中的學生,跟著蘇樑來到後院的廣場處。從倉庫中抬出箭靶、木人樁、沙袋一類的東西放到定位後,各自揹著沙袋開始跑步。
蘇樑也並不例外,他年過六旬,面色仍然紅光滿面,除了鬢邊微現白髮,眼角有些皺紋之外,看起來跟壯年人無異。他身形雄壯,完全不像是一般印象中學究夫子乾扁瘦小、長鬚飄飄的造型,如果不認識的人乍一看,可能還會懷疑是地方的江湖大豪或者軍中的武將。
眾弟子跑完步之後,有的到兵器架去取兵器,或兩兩對練、或三五成陣對峙,有幾個則空手去打木人樁或沙包。
蘇樑拿起一把木劍,徐步穿過眾弟子練習的場地,手中劍隨手刺出,讓弟子們格檔閃避。他出劍的速度不快,角度也說不上刁鑽,但劍尖所指無不是對方架式中位於要害的破綻所在。
弟子們或閃避或格檔,有幾個弟子來不及防禦被他的劍尖點上,一臉懊喪的收劍退開。成功防禦躲避的弟子也並不感到自滿,畢竟蘇樑試招指點的動作並沒有用上內力,他們會有一天的時間可以思考用什麼方式去改善所學的招術,以藏起這些位於要害的破綻。如果明天的練習中他們這些招式的破綻仍在,那蘇樑的劍就肯定會破防而入,那時傷勢可輕可重,但最輕也得修養七、八天才能再下場練習。
如果怎麼都想不明白,自然也可以去向蘇樑請教。但蘇樑教完之後會立刻出手試招,讓弟子們親身感覺這些破綻存在的危險性,雖然負傷休養的時間可能會縮短一點,但蘇樑以劍施展出的截脈打穴法,會讓他們在不致受重傷的情況下感受到直衝腦門的劇痛,這讓弟子們除非有把握熬過蘇樑指點之後的十八劍,不然會寧可自己思索到最後一刻。
一邊漫步在弟子群中,一邊輕巧控制著手裡的劍發出不同的劍招,看著眾弟子為了抵禦他的測試面色凝重的凝神以對,又因為沒能成功招架,被點中穴道痛不欲生的表情,蘇樑原本因為被罷官的鬱悶心情就會覺得舒服一點,雖然有點遷怒於人,不過拜入他門下的這些入室弟子,將來都是以出將入相為目標的,現在受點挫磨,也是應有之義。
閑庭信步,走完一圈。還持劍站著的弟子仍然一臉戒備,時不時會看向蘇樑的位置,就怕他忽然又走到自己身邊。蘇樑見本日的目的已達,反正今天心情不差,也就不想再去捉弄這些弟子們。今天會有客人過來,別讓客人等太久比較好。
門外有五個戴著斗笠的蒙面人,蘇樑走出大門就看到了他們。蘇樑把提在手上已經被打昏的蒙面人放在地上,道:「故人久別重逢,怎麼開這種玩笑?」
為首之人拿下斗笠,取下蒙面巾。看起來只有三十多頭歲的年紀,眼中精光閃閃,人中處留著修剪整齊的一字鬍,頭髮也綁紮整齊。他瞥了一眼被蘇樑丟在地上的同伴,拱手道:「失禮了,老師。學生魏義正拜見。」
「不敢當。請進奉茶。不過其他的人應該就不用進來了吧。」
「自當遵從」魏義正道。
「魏大人,請。」蘇樑側身一讓,率先走進去。魏義正揮揮手讓屬下留在原地,跟著蘇樑走進去。
蘇樑將曹松帶到偏廳處,分賓主坐定。魏義正端起茶飲了一口,眉頭微皺,放下杯子微笑道:「老師還是這麼簡樸嗎?」
「老夫並不懂品茶,也不願去品出高下。」
「猶記以前老師以太子太傅之尊,仍設館教學,不計身分。學生能有今天,全拜老師之賜。」
「魏大人此來,顯然不是為了說閒話吧。」
「是的。學生此來,是代皇上傳話的。不過皇上說了,這不是旨意,只是想徵詢一下老師的意見。」
蘇樑站起身,恭恭敬敬的往門外深深一揖,然後轉過身:「既然是皇上口諭,請魏大人宣達。」
「是。」魏義正滿臉堆笑,道:「老師一篇『隱志』傳遍官場,敘明隱退之志。但皇上知道,老師當年是因為反對中書閣掌調兵之權,因而跟莫首輔政見不合。如今莫首輔已經下台,老師願不願意回朝廷任官?」
蘇樑搖搖頭,道:「蒙皇上錯愛,不過老臣當初辭官,確實也是年紀大了,才力不濟。皇上既然有刷新吏治、弭平黨爭的決心,就不應該再將當年陷於黨爭的老人再召回去。」
魏義正收起笑容,一臉嚴肅:「老師既有此意,學生定然向皇上奏上。只是皇上想念老師,即使不入朝,應該也會恢復老師太子太傅的名位,召您回京榮養。」
「既然魏大人都來了,就煩您把我寫給皇上的信帶回去吧。這樣皇上應該就知道老臣的意思。」
「老師的意思,學生會如實向皇上稟明。學生私下為老師計,能夠離開朝廷的紛紛擾擾,對老師著書立說,也是好事。老師一直以來都希望皇上裁併羽林東衛,但如今我大昱四面是敵,內外交迫。沒有東衛,如何查敵之先?皇上倚重東衛,也是為了穩定國情。」
「別的事情我就不說了。請魏大人回京之後轉交老臣的信,並向皇上稟明老臣已經年邁不堪再用。魏大人現在是東衛的指揮使,公門之內好修行,望魏大人好自為之。您派進書院裡的那些探子,想必過了這麼長時間,已經把書院翻了個底朝天。如果沒有別的事,就不耽擱魏大人了。」
這番話一說,饒是魏義正久歷官場,也不禁老臉發紅。跟隨自己來的並不只有外面的四個親衛,還有一群特別受過輕功跟搜查、機關等訓練的暗探。如果今天換了一個人,他會直接帶著東衛的兵馬封住書院徹底搜查,還會把書院內的相關人等一起帶回指揮所去細細拷問,但象湖書院並不是他可以放肆的地方。
一方面,蘇樑歷任太子太傅、吏部尚書、中書大學士等職,門生故舊滿天下,僅次於前些日子下台的權相莫諍,如果自己得罪了他,皇上也許不會去動東衛,但肯定會拔掉自己這個指揮使。
而另一方面,蘇樑自己有足夠的實力,即便自己調來千軍萬馬,把書院重重包圍,也困不住他。
他甚至還能在萬軍包圍之中順便取下自己的首級,並突破重圍離開。
「既然如此,不打擾老師了。」魏義正最後還是笑笑站起身,往門外走去:「莫諍勾結邱玄光造反的逆案,皇上派大理寺跟東衛負責監管莫、邱兩族族人,但邱玄光有個私生子事先被人帶走,莫諍也有個孫子不知所蹤,皇上命東衛追查這兩個孩子的下落,職責所在,不得不冒犯,還請老師見諒。」
「老夫跟姓莫的關係沒那麼好,他要託孤也不會找到老夫這裡來。你們搜也搜過了,要回去順便把留在這裡的那些弟兄一起帶走吧,不然老夫乾脆遵從聖意回京,省得讓你們多費人力。」
「學生這就到外面暫候,等老師的信寫完,學生立刻就走,保證不耽誤老師上課。」魏義正不敢多說,退了出去。
外面的親衛見到魏義正灰溜溜的走出來,一個剛剛當上他親衛的青年衛士魏六連忙趨近:「頭兒,我們的人沒搜到什麼。這老兒大概早就已經把疑犯轉移了,我們人少,不如去調附近的兵過來,封了書院,把人帶回去仔細問問。」
魏義正抬手就是一耳光:「蠢貨。你以為這裡是普通的書院?你以為蘇樑只是個普通的教書匠?」
魏六按著被打腫的臉,有些錯愕,隨即跪下:「屬下莽撞,指揮使恕罪。」
「算了。起來吧。」魏義正嘆了口氣,看了看書院的門:「他蘇樑曾經是太子太傅,知道吧?」
「屬下知道。但……」莫諍之前還是太子太師,不也是被我們抄了。魏六肚子裡藏著後半段,見魏義正神色不對,不敢再說下去。
魏義正道:「蘇樑教皇上的,不是詩詞歌賦、聖賢經典。而是武功跟兵法。我不敢輕舉妄動,不是因為他當過大學士,也不因為他是皇上的老師,而是因為我們困不住他。他辭官之後之所以留在象湖這裡,只是他跟皇上之間的約定。你知道武林之中的雙宗四派嗎?」
「屬下聽過,四派分別是東幽城的東幽派、南閩的仙霞觀、蜀唐的蜀山宗以及北晉的慈光寺。雙宗是指南北兩個大宗師,人稱『南筆北矛』。但似乎只是個傳說,這兩大宗師雖然在江湖上聲譽卓著,卻沒有幾個人知道他們兩個是誰。」魏六道。
魏義正用看笨蛋的眼神瞥了魏六一眼:「魏大,你有空就教教他。要是外人聽到他這樣說,我們東衛的臉可就丟大了。」
「是,頭兒。」被稱為魏大的親衛拱了拱手,道:「小六子輕功跟武功都不錯,不過剛剛從北邊回來,大概對江湖上面的事情還不是很清楚。」
「好吧。那你說給他聽。」
「是。兩大宗師,分別是『北矛』姬鋒跟『南筆』蘇藏。姬鋒曾經當過北晉的鎮南大都督,封鎮南侯,據說他是北晉皇族旁支,但已經沒有世襲爵祿,自幼苦學槍法,十六歲出道,匹馬單槍連破晉南六股馬賊,十八歲挑戰北晉境內的用槍高手『槍宗』毛破天,只用八招就破了毛破天的『插天破日槍』。當時武林中還沒有雙宗四派,但有公認的『八大家』。毛破天是其中的『槍大家』,敗於姬鋒當時,正準備南下挑戰其他七個跟他齊名的高手,結果在國境處被姬鋒所敗,羞憤自盡。據聞,姬鋒則將自己的矛法命名為『八破矛』,分別是破槍、破劍、破刀、破筆、破杖、破錘、破鐧、破拳,也就是『八大家』所有的高手。但他最後只陸續擊敗『錘大家』屠狗雄跟『杖大家』慈光寺九杖大師,刀、劍、鐗、拳四大家都敗在『筆大家』蘇藏之手,而姬鋒南下挑戰蘇藏,雙方從京城打到北鎮,聽說連鬥了九場還是難分高下,故而握手言和,約期再戰。」
魏六聽得津津有味,這時忽然想到什麼,問道:「這個蘇樑該不會跟『南筆』蘇藏是兄弟吧?」
「不是兄弟。蘇樑就是『南筆』蘇藏。」魏義正道。
正聊著,一個書僮從院門中走出,問道:「請問哪一位是魏義正魏大人?」
魏義正揮揮手,書僮慢慢靠了過來,把拿在手上的信封呈了上去。魏義正看著書僮一眼,對著他打了個手勢。
書僮微微頷首沒有說話,只是把信放到他的手上。魏義正感覺除了信之外還有一張摺起來的薄紙條貼在信封上,會意把信收入懷中:「煩請轉告老師,學生先告退了。」
魏義正上馬離開,數十道人影從旁邊的樹林中竄出,跟著他離開,這些人清一色穿著灰色交雜的衣袍,從縱躍的姿態看起來人人輕功都不弱。這些人離開之後,樹林中又陸續有六個人現身。
這六個人形貌各異。所帶著兵器也各自不同,卻都是一副淵停嶽峙的高手神態。
第一個是一個戴著一隻眼罩的高壯漢子,一身橫肉猶如鐵塔,滿臉虯髯。手上提著一把打鐵用的長柄鐵槌,似乎是個鐵匠。
第二個是個高大胖子,嘴裡嚼著肉,禿頂隱隱可以看出有燒過戒疤的痕跡,右手拖著一條殯鐵禪杖,左手則拿著一根油香脂滑的烤雞腿。雖然拿著禪杖、燒了戒疤,卻一點也不像出家的和尚。
第三個是個矮瘦子,垂臂過膝,尖嘴猴腮,頗似猴形,一副街頭混混、宵小之徒的模樣。背上卻背著一把五尺長的精鐵長劍,沒有劍鞘只用繩綁著,劍尖幾乎已經到了他的膝蓋處,這樣一個人揹著這樣一把劍,看似極不協調,卻意外的不令人覺得衝突。
第四個左臉頰有一道刀疤,右手齊肘而斷,左手肌肉虯結,握著一把曲刃柴刀,似乎是個樵夫。可眉宇間的兇厲之色,又讓他像是個身經百戰、殺人無算的江湖刀客。
第五個是個精瘦漢子,一臉笑容,下巴留著山羊鬚。錦衣華服,像是個財主模樣。手上提著兩根黑黝黝的鐵鐧,明明應該極為沉重的兩把兵器,他一隻手提著,神態輕鬆,似乎手中不是兩根數十斤重的鐵鐧,而是兩根枯竹棒一樣。
第六個是個白髮白鬚的老道士,沒有帶兵器,雙手藏在道袍袖中。瞇著眼睛看起來似睡非睡的,卻很難從他身上想到老人的襤褸之態。
六人看著東衛眾人離去的方向,老道士開口道:「這群人不太好對付啊。」
「硬碰硬是不行的。」矮瘦子道:「蘇老頭說的沒錯,得讓他們以為他們成功了,這樣他們才會放鬆警惕。」
「這些人也未免太費事了。」財主模樣的精瘦漢子搖搖頭:「居然連暗樁都不信,那還放暗樁在這裡幹什麼。」
「這個國家沒有什麼有名的江湖門派,當年齊名的八個人,蘇老頭一開始是排最後面的,屠兄跟九杖大師還有毛老怪是晉國人,晉國的武學興盛,連皇室都能鑽出一個宗師級的人物。」精瘦漢子道:「絕塵子道長是南閩仙霞觀掌門的師叔、『殘刀』柳兄是三峽會總舵主的師傅、『神劍』侯兄是蜀山宗老宗主的關門弟子。老子則是在東幽做點船運生意,本來大家各據一方,井水不犯河水,如果不是姬鋒傳言江湖要以一人之力敗盡我們八人,想來大家也不會同時找上『八法書生』,也不會知道這個年紀一把才排進『八大家』的蘇老頭,居然有這樣的武功跟手段。」
「金兄這些年守在這裡,不僅東幽城太平了不少,連南閩也得了不少好處。」老道士絕塵子呵呵一笑,道:「你的手下故舊倒是忠心,雖然不再幹那沒本錢生意,卻在東幽海軍裡面混得風生水起,從劫鏢的變成保鑣的,生意反而愈做愈大。」
「道長就別損我了。以前金簡年輕不懂事,想著這樣來錢快,走了黑道。現在作正經生意,不敢再為非作歹。」金簡把雙鐧往肩上一扛:「前兩年派裡的師侄來找我,說掌門生病,要我們這些老傢伙回去共商大計,我也只寫了封信回去而已。答應了蘇老頭在這邊待滿十八年,豈能言而無信半途而廢。」
「真的待滿十八年,恐怕俺們也不會想回去了。」鐵匠打扮的屠狗雄哈哈一笑,道:「姬家那些狗東西大概早就把俺的產業分光了,忠於俺的那些手下都已經來這裡了,鐵砧山的那些弟兄現在幫軍隊打鐵,日子也算過得不錯。與其回去被他們管著,不如留在這邊自由自在。大師你說呢?」
「貧僧連輸兩陣,方知天外有天。如今慈光寺已經受了敕封,變成直屬皇族的皇家寺院,貧僧回不回去已是無關緊要。」
「您不想報仇嗎?」屠狗雄問道。
「貧僧現在只想活著看到十年之後的那一戰。」九杖僧淡淡說道:「八年前敗在姬施主的八破矛下,貧僧是心服口服。蘇施主的『永字八法』以書入武,雖然別出心裁,卻難免多了斧鑿之痕。當年武林八大家中,蘇施主的筆排在最後,不是沒有原因。可是真的交手才發現他的筆法遠遠不足以概括這個人,別人用一輩子練武,他卻是博採眾家所長,筆法只不過是其中之一。」
「如果不是心服口服,要把我們這些人留在這裡聽從驅使,又豈有這麼容易?」侯極道:「客人來了。我們去接一接吧。」
從象湖北邊的的官道上,一輛馬車不疾不緩的往書院的方向前進。車子是在市鎮上騾馬行租來的,駕車的御者腳邊有把連鞘的劍,劍鞘破舊,看起來都比不上鐵匠鋪內三五兩銀子一把的鐵劍。
樹林中,那個剛剛跟魏義正暗中傳遞消息的書僮正潛伏一邊,看著馬車由遠而近。他認得駕車的人,那是羽林西衛的副統領,曹松。
他奉命潛伏到書院這邊,是魏義正想要知道蘇樑在辭官之後,還跟哪些朝廷中人有所來往。魏義正是知道自己這個老師的,蘇樑雖然光明正大,不屑小人的權鬥行徑,但他也不會覺得自己隻身一人憑著一點名聲或者皇帝的信任,就可以回到朝廷中重掌機樞重地,如果蘇樑想要回去,必然會跟朝中的各部大臣或者地方上的官員有信件聯繫。象湖書院裡面的學生,尤其是那些住在書院裡面的,大概都跟朝中的官員有些關係,甚至還有遠支的皇族。雖然都只是族中的子弟,沒有什麼直接關係,但從這一點來看,要說蘇樑沒有重回朝堂的想法,很難讓人相信。
他偷看了蘇樑收到的信,知道曹松即將來訪。曹松身為西衛指揮使,相當於是皇上身邊的侍衛頭領,如果連他都跟蘇樑有聯繫,光是這層關係就足以讓東衛出動,將兩人直接拘押,皇上也絕對不會說什麼。但光靠一封信孤證不立,就算呈上御前,皇上也不見得會相信,甚至可能懷疑是魏義正造假構陷,所以他必須親眼見到曹松跟蘇樑見面,掌握所有目擊者,將來才能一鍋端掉,做成鐵證。
曹松從十二天前生病告假,東衛那邊就已經派人盯上他,要確認究竟他是否真的生病,所以曹松沒有在家休息而是秘密離京的事情,東衛那邊早就有所掌握,只是離京之後要跟上曹松並不容易。
東衛派了最擅長跟蹤的犬衛去追蹤,只查到他在京郊的客店住了一晚,付了十天的房錢把自己住過的房間訂下,要店家不用進去打掃,當夜人就不見了。店家還以為見了鬼,把他給的銀兩反複驗看,擔心這些銀子照了陽光就變成紙錢。
這些情報,他這個原本潛伏在象湖書院內監視蘇樑的探子是不會知道的,但他把看到曹松通知來訪的信件這個情報回傳給東衛的信站後,很快的就收到來自東衛那邊的指示,要他確認曹松跟蘇樑密會的情報,只要曹松真的抵達象湖書院跟蘇樑會面即可。
至於為什麼嚴令他不准去竊聽,大概是擔心他武功不好,一旦靠近他們密會的地方,很容易就被蘇樑跟曹松發現,畢竟這兩個人的武功就擺在那。一個隱隱是江湖排名第一的大宗師,另一個武功是當今京城之冠。曹松的耳朵聽說可以坐在笙歌齊鳴的殿內聽到殿外有貓兒走過。當年北晉曾經派出一個外號『無聲落葉』的高手偷進東宮想要行刺當時還是太子的當今皇帝,那個刺客飛簷走壁的穿宮過殿,滿皇宮的羽林衛應是一個都沒被驚動,可他一踏入東宮的宮牆,宮內立刻響起警鐘之鳴,敲響警鐘的則是聽到他落上牆頭那有如落葉墜地的些微輕響而生出警覺的曹松。
東衛的傳統就是懷疑,不僅懷疑情報,也懷疑人。他們這些負責潛伏在各地的鼠衛,人數是東衛之中最多的,每個人都會服下『百花蝕心散』。這種毒藥有若干種配方,收藏在指揮使的臥室案格內。那是一個籤筒,每一根籤上面會用隱形墨水跟蠅頭小楷寫上毒藥的配方跟解藥的配方,每個接任的指揮使抽到的籤不同,解藥自然也無法互通,從源頭保證了鼠衛們只能忠於現任的指揮使。每支籤抽出來不會再放回去,通常由抽到籤的指揮使背熟之後銷毀,就算有人去偷了那個籤筒,裡面剩下的籤紀錄的解藥也解不了自己身上的毒,而且一種配方的毒藥只能配一種解藥,如果吃到不同配方的解藥,慢性毒藥就會變成烈性劇毒,任是扁鵲復生、華陀再世,都救不回小命。
即使做到這樣,東衛的高層也沒有完全信任他們,如果發現他們有抗命或怠惰的跡象,就會在接近毒發的日子下令召回,如果被召回者接受命令,回到東衛,就會由東衛中負責刑訊的掌刑使負責調查、定罪。之所以對他們如此嚴苛,是因為鼠衛的來源是從監獄的罪犯跟社會底層的賤民中挑選,給予他們自新跟轉換人生的機會,卻要讓他們付出一輩子作為代價來回報。
他們是東衛之中唯一不需要通過身家調查、不要求家世清白的一群。他們可以合理的存在於任何地方,牢牢維繫著東衛監視全國的網路,也隨時可以被犧牲。
確認了來者是曹松之後,他已經準備要撤退,但他還不能動,在目視可以看清楚曹松長相的距離內,他任何動作都逃不過曹松的耳朵。
當曹松的目光往他的方向掃過來時,他不禁一陣緊張,一恍神間,眼前的路上出現了一個老道,笑嘻嘻地對曹松作了個揖。
這個老道是誰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現在他只想在曹松的注意都被老道引走的當下遁走,把曹松確實出現在這裡的消息傳回去。
他往後退了半步,還沒來得及轉身,一條沉重的禪杖毫無徵兆的打在他的天靈蓋上。
曹松向鼠衛的方向看了一眼,對眼前的老道拱手為禮:「道長因何攔路?」
「非也。鄉野之人,怎敢攔指揮使大人的路?」絕塵子謙和有禮的道:「只是蘇先生有命,他不想見你,所以請回吧。」
「道長的口氣不小,不知道手底下是不是一樣的硬?如果在下非要見到蘇先生不可呢?」
「曹大人不必客氣,請動手吧。其他人絕對不會插手,一應招式都由老道這身老骨頭勉力接著。」
曹松的耳朵動了動,原本緊握劍的手鬆開,淡淡道:「道長的口音聽起來是南方人,在下曾去仙霞觀拜過山,觀中的各位道長也不吝賜教過。道長的內功是仙霞一脈,但連掌門道長的內力,都不及道長深厚。今天有幸跟絕塵子道長切磋,就算沒能進到象湖書院,也已不虛此行。」
「聽說曹大人的耳,不在昔年的八大家之下。如今一見,名不虛傳。」絕塵子擺開拳架:「雖說高手過招,點到為止。不過難得能試試曹大人名震京城的冰洪劍,請曹大人放手而為吧。」
「既然如此,得罪了。」曹松不再廢話,將故意插在古舊劍鞘掩飾的寶劍抽出,順勢躍起,一劍朝著絕塵子當頭劈去。這一招不僅勢大力沉,曹松所練的冰洪劍氣更是鎖死了絕塵子,換了個武功稍次的武人,只怕被曹松的劍氣逼得寸步難移,只能硬接硬架。而曹松的冰洪劍這個「洪」字,取自山洪從上而下、拔樹捲石的強大勢頭,如果讓他展開攻勢,即使有昔年八大家的身手,大概也會非常吃力。
絕塵子暴喝一聲,一拳擊出。他看起來雖是個垂垂老矣的老道士,這聲大喝以及出拳的拳架,聲雄力猛,從隱逸山林的老道一下子變成戰場上國士無雙的戰神。
拳劍未交,拳風與劍氣激濺出的衝擊波已經讓在場眾人不得聚氣護體,以免受傷,可看似硬碰硬的衝撞,曹松卻覺得自己的劍根本沒有劈到任何東西,一種用錯力道的感覺使他難過至極,隨即從劍上感覺到一股綿綿汩汩的勁氣湧來,他劍上凝聚有如山洪的冰洪劍氣,一下子被對方的真氣給侵蝕得千瘡百孔,招不成招。
可雖如此,對方並沒有想要傷他的意思,這股真氣雖然破了他的劍招,卻也把他穩穩地往後送,他氣運全身,掙脫了對方真氣的掌握,輕飄飄地又回到馬車御者的座位上。
絕塵子又恢復原本的樣貌,臉上露出笑容:「這冰洪劍果然名不虛傳,如果不是指揮使手下留情,老道這條老命大概就交代在這裡了。」
「道長過謙了。既然蘇先生有命,那在下就不去打擾了。這兩個孩子就有勞道長帶進去。」說罷他鑽入車中,將兩個半大小子從車中抱出來。
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男孩一臉的稚氣,女孩外貌看起來比他小一點,卻似乎比較早熟,靈動的眼睛正好奇的看著眼前的人,絲毫沒有怕生膽怯之色。
「信中已經寫明他們的身世,在下有沒有見到蘇先生,倒也無所謂。東衛的狗被我甩在後面,我本打算將他們送到這裡之後,再隱蔽行蹤直接回京城。不過我聽到一個消息,書院裡面,東衛那些人放了隻老鼠,裝成書僮……呃──」曹松看到九杖僧從身後的草叢提起一具屍首,屍首穿著書僮的服色,已經無法辨認長相。
「你是說這傢伙嗎?這傢伙剛剛一直躲在草叢裡窺探,看來你所謂的甩掉東衛的狗,並不完全。」
「他一失蹤,東衛的狗肯定會大舉出動,恐怕這裡已經不是安全之地。不過總好過讓他回去報信。」
絕塵子看了看其他人,撫著鬍鬚微笑:「無所謂。」
曹松不明所以的看向他們,隨即會意:「那麼,在下告辭了。」
「請吧。」
當晚,象湖書院燒得火光燭天。
一把無名大火,把整個書院裡面燒個乾乾淨淨,不留一人。四鄰的鄉親在火滅了之後進去尋找,卻意外的只找到一具骨骸,從遺留的衣物跟配飾,疑似是書院內打雜的書僮。
象湖當地的亭長、縣令都親自到場,連郡守收到了縣令的函文都大大吃了一驚,連忙派人過來核實消息,並且上書朝廷。
雖然蘇樑已經辭官,但他可是當今皇上的老師,還是曾經的吏部尚書,門生故吏滿天下,離開官場之後開書院作育英才,書院中許多學生除了是當地的仕紳豪族,還有許多是來自京城的貴介子弟,如果沒死在火場卻集體失蹤,不說京裡的政要們不會善罷干休,連地方上的仕紳都無法交代,這個官也就當到頭了。
不過那些寄宿的塾生們陸續回家,讓擔心自家孩子的家長們放下了心,追究的力度也就沒有那麼大。郡守府沒多久就收到一封蘇樑的親筆信,一則報平安,二則重申自己退隱江湖的決心,請皇上莫再遣人尋找自己的蹤跡。
那些回家的學生自然也被詢問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口徑一致,都說是當天吃過晚餐之後,老師就召集所有人,讓他們各自整理行裝,當晚就離開書院,到縣城外面的驛站去暫住。
學生們雖然不明所以,卻也都聽話照辦。有人猜測是蘇樑在江湖上名聲太大,有些想成名的人指名挑戰;也有人懷疑蘇樑是惹上了魔教或某些黑道中人,遭致他們的報復。
尤有甚者,甚至隱晦的說是東衛幹的,目的是不想讓蘇樑可以回到京都,復出為官。那些擠走莫諍的人就是為了要取而代之,不可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一番心血最後為人作嫁,讓蘇樑一鐮刀收割了去。
眾說紛紜,謠言四起,不過人們很快就被新出現的新聞奪走了目光,不出幾個月,象湖書院的無名火就沒人追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