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新星樂團──囚．救贖

　　我總是忘不了，那個黏膩的夏日的下午，我像個瘋子一樣衝進了這條巷子。 　　 　　然後就再也走不出去。 　　- 　　清晨，東門市場商家開始活動的聲音將我喚醒。 　　 　　我從冷硬的地板掙扎爬起，扭動著酸痛的脖子，環視四周。大多是小吃攤位正在備料，生食的腥味衝進鼻腔，我並不是很喜歡這些味道。 　　 　　如以往的慣例，我走過水泥地板，與那些忙於準備的人們打招呼，也如往常那樣，沒有人願意搭理我。我暗暗嘆氣，在這裡這麼長的時間，也早已習慣這種情況了。 　　 　　打著哈欠，我來到東門市場的邊緣。 　　 　　試探性地伸出了手指，還是像不知多少年前我闖進這裡的那時一樣，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將我的手指彈開。 　　 　　我無奈聳了聳肩，往回走。東門市場裡有一處牆上滿是塗鴉的樓梯，而在樓梯附近，有一小塊空地。我通常在這裡待著，直到一天又渾渾噩噩過去，若是心血來潮，則會在傍晚時分去市場裡兜兜。 　　 　　我長吁一口氣正要坐下，卻在這時看見一名駝著背的老爺爺路過，我心裡一驚，略微喜悅。 　　 　　「白髮爺爺！」我開心地大喊。 　　 　　爺爺的動作頓住了。他並沒有抬頭，取而代之地，緩緩舉起他瘦弱削瘦的手臂，朝我揮了揮。我的嘴角忍不住勾起。白髮爺爺看起來很老了，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看到他拿著幾根白色粉筆在把玩。我不曾與他說過話，可他是這裡唯一會搭理我的人，這讓我心裡舒服了不少。 　　 　　至少，我還不是被所有人厭惡的存在。 　　 　　下午，天氣漸漸涼爽起來，也開始有零星的顧客來到東門市場尋覓吃食。由於心情不錯，我也選擇到市場裡逛逛。這時的市場已沒有早晨的腥味，而是飄揚著美食的香氣，我忍不住多嗅了幾下。 　　 　　走著，我路過一間豆漿店。 　　 　　「東門豆漿！」我驚呼。想起，在我被困在這裡之前，我常常來這間店光顧，點上東門豆漿最招牌、鮮嫩多汁的小籠包，大快朵頤。 　　 　　與那些我不願忘記的好友。 　　 　　可被困在這裡之後，沒有人願意理我，自然也是不可能點餐的。因此，我只是自嘲地甩了甩頭，繼續往前走。 　　 　　走沒多久，我開始聽見學生的打鬧聲。也是，陽光已西沉，我猜測差不多是學校的放學時間了。 　　 　　老實講，學生……一直是我有些害怕的存在，尤其── 　　 　　當我抬頭，幾位學生明顯背著的樂器，以及他們歡樂談笑的青春模樣，映入我眼中。忽然之間，這些畫面就像是細針扎著我的每一寸皮膚，一路刺痛、直至我的心臟。我恐懼這份感受，呼吸逐漸沉重，眼淚幾乎就要奪眶而出。我緊抓著胸口的衣服布料，轉身拔腿就跑。 　　 　　直到那些聲音遠離我的雙耳，我才停下腳步，緩和呼吸。 　　 　　「我這是搞什麼啊……」冷靜下來後，我對自己這喪家犬一般的行為，嘲諷地笑了出聲。 　　 　　曾經，我也是那樣的人。一個追逐夢想的高中生，擁有一群志趣相投的好友，甚至與他們一同組成了樂團。因為離練團室近，我們也常常在練團前後來到東門市場找吃的。 　　 　　那樣青春的光景──我也曾經擁有。 　　 　　曾經。 　　 　　該死的回憶如波濤的潮水一般湧入腦海中。 　　 　　我又邁起了步伐。不遠處一間飲料店吸引了我的目光。像是想起什麼好笑的事一樣，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喂！歐陽齊！那是我們一起買的，你不要一個人全部喝完啦！」我們樂團的主唱莊皓哲滿臉憤怒的模樣浮現眼前。印象裡，他是一位英俊挺拔的乖學生，說要跟我們組樂團我還震驚了不久呢。沒想到相處一段時間後，我發現他居然跟我一樣是為了音樂窮困潦倒的人──為了音樂，連買杯飲料都得從書包底部挖出許多一塊湊錢、跟朋友分一杯，才買得了。 　　 　　「齊，你別這樣，到時候皓哲又不給你solo了！」總是在一旁嘻笑著勸架的，鼓手蔣若晴。她是個可愛活潑的女孩，打起鼓來卻是魄力十足。我跟皓哲常常吵架，經常爭論歌曲中主唱與吉他誰該更亮眼，這時候若晴總會當起和事佬的角色。 　　 　　「渴的話，要喝我的特調飲料嗎？」有些神秘古怪的貝斯手，劉冉宸靜悄悄地開口。她手裡晃著的、暗紫色的詭異飲品，我從來都沒敢問過那到底是什麼。 　　 　　我們曾經是那樣的一群好友。我們在音樂上共同努力，陸續參與了大大小小不同的表演、比賽，只為了將我們的心血，讓世人一睹。 　　 　　事情，是發生在那場比賽的前夕。 　　 　　我垂眸，望向那條我闖進來的巷子。那時可比現在暗得多。 　　 　　我們的樂團報名了一場重要的比賽。若是得名，將可以跟唱片公司簽約，也會獲得大舞台的表演機會，為此，我們努力了好久。可是在當時，還有另一個樂團，正與我們抗衡──甚至應該說，他們的名氣是高於我們的。 　　 　　而我恰巧與他們的鍵盤手認識。 　　 　　於是在那個吹著黏膩夏風的午後，靠著與鍵盤手的關係，我與那個樂團的成員都見了面，為的是調查他們為什麼能夠有如此高人氣的原因。 　　 　　當然，行事衝動的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團員們就先做了──當然，我沒有想到這樣會帶來什麼後果。 　　 　　他們看見了。看見我與對手相談甚歡。 　　 　　「歐陽齊！我最後問你一次！你是不是背叛我們！」我從來沒有看過皓哲這麼憤怒的樣子。他的臉皺成了一團，雙手緊緊揪著我的領子，一副要不是有若晴勸架跟冉宸拉著，下一秒就要揮拳的模樣。 　　 　　「我沒有……！我只是為了探查敵情！」被抓著領子，我有些呼吸困難，可我還是扯著嗓子吼著。我很想翻開我的書包，把那些我做的筆記灑在他面前，但偏偏這傢伙的力氣之大，我根本無法掙脫。 　　 　　「那你為什麼不先跟我們講！」皓哲一邊吼著，一邊緩緩向前走，將我整個人壓在了牆上。偌大的壓迫感，逼得我呼吸急促，幾乎說不出話來。 　　 　　「這……沒有事先講，確實是我的錯……可我也只是為了我們好啊！為了我們可以得獎！」我有不知道我究竟花了多少力氣，才能吼出一句話。這樣被控制的情況讓我很不開心，我的手本能地往一旁摸──我摸到了我的吉他。 　　 　　現在想起來還是有點後悔那麼做，但我已經被掐得視線逐漸狹窄，一心只想擺脫控制。我用盡最後的力氣，抓起吉他，往皓哲的身上砸。他因吃痛而放開了我，隨後也倒在了地上，我趁這個空檔，無視了若晴跟冉宸的呼喊，拔腿衝出了練團室。依循著肌肉本能，我衝進了東門市場的一條小巷子，接著，我的記憶卻詭異地斷在了這。我只記得當時的我眼前一黑，似乎還倒在了地上，等到我睜開雙眼，便是現在這副可笑的模樣了── 　　 　　沒有人願意搭理我，而我也離不開這裡。 　　 　　就算我察覺，我雖然說是因為心情好才去市場逛逛，但卻每一次走的路徑都一樣，就像是無限地進行輪迴──我還是會控制不住地這麼做、沒有積極地尋找離開的方法。只因為，我還是想再見他們一面。 　　 　　我想替我的衝動道歉，想解釋一切。還想跟他們再組團一次。 　　- 　　「冉宸，妳說，皓哲還是沒空回來嗎？」經過幾年的歲月，當年好動的女孩已成了一名信仰正義的警察。若晴穿著一身整齊的制服，一邊站在東門市場前向內打量，一邊開口說道。 　　 　　「嗯，說是還在忙公司專案，一時走不開。」冉宸低頭滑著手機，頭都沒抬地回應。她一手插在大衣的口袋裡，肩上背著貝斯，她是當初那個由一群高中生組成的樂團裡，唯一一個長大後繼續走音樂這條路的人。 　　 　　「唉……」若晴一副意料之中地嘆了一聲。她複雜地好幾次抬頭看向東門市場裡，最後，還是調轉了步伐，沒有走進去。 　　 　　「妳不是吵著這次一定要進去嗎？又不去了？」冉宸這時抬起了頭，挑起一邊眉毛地質疑。其實，自從那件事以來，若晴就執意想再回來一次，尤其想拉著兩人一起，但通常，皓哲都忙於他自己的事，冉宸則是沒什麼意見，經常來到了現場，然後看著若晴又一次放棄。 　　 　　「妳別吵。」若晴沉重地呼氣，垂眸，她眼中的光亮消失了。 　　 　　「久久見一次面，去吃頓飯吧，冉宸？」然而隨後，她卻又揚起如那年一樣的陽光笑容。冉宸並沒有錯過若晴眼中的一絲落寞，但既然若晴沒有說什麼，冉宸也選擇沉默。 　　 　　「嗯。」 　　 　　她們找了一間平價餐廳，久違的敘舊著。話題從彼此最近的工作，到有沒有談戀愛，再到回憶以往的高中生活。 　　 　　「對了，聽說那個殺人犯被減刑了？」然後，循著高中的話題，最後還是來到了這。 　　 　　「……」冉宸經常沉默，但像這樣露出痛苦的模樣，甚是少見。 　　 　　「冉宸……」由於冉宸已經是不太常表露情緒的那類人，看見她這副反應，反而讓若晴的心也像被扎痛了一樣。 　　 　　「對了，冉宸，我前陣子啊，看到了這個……」眼看氣氛逐漸凝重，若晴趕緊秀出了她的手機畫面，轉移話題。 　　 　　畢竟，那是一件他們沒有人願意面對的事。 　　- 　　自從那天以來，皓哲就一直活在後悔當中。 　　 　　他逃避一切，逃避所有可能會接觸到那個人、那件事的情況。儘管這根本不是他會做的事情──他快被自己折磨瘋了。 　　 　　「……我到底在做什麼。」皓哲實際上早就完成了那項公司專案，他只是在逃避而已。 　　 　　「唔，不要，不要再……」回憶像是一匹不透氣的布，狠狠摀住他的口鼻，皓哲感到難以呼吸。當他的眼前，又開始放映起那天他在齊的書包裡發現一本筆記──徹底調查對手弱點及我們可參考的優點的、非常完整的筆記──的記憶時，那些畫面，就像小刀一樣，一點一點地，劃過皓哲的皮膚。 　　 　　他心裡清楚，是自己，害得歐陽齊變成那樣的。 　　 　　因此，他總是逃避著，逃避著。 　　 　　「叮咚！」黑暗中，皓哲的手機亮起，尖銳的訊息通知聲劃破寧靜的空氣。 　　 　　『皓哲！我們找到了一個可以跟亡靈溝通的方法！你要來試嗎？你親愛的鼓手與貝斯手在你知道的地方等著。』 　　 　　「哈……」 　　 　　看著手機上的文字，皓哲笑了出來。 　　 　　「不過是怪力亂神。」 　　 　　皓哲穿上了外套，抓起鑰匙，以快要跌倒的速度衝出家門。 　　- 　　「我覺得這根本就不可能成功，妳是在哪裡看到的？」於是，東門市場內，皓哲抱著胸，滿臉狐疑地看著若晴。 　　 　　「哎呦！你閉嘴啦！」若晴有些笨手笨腳地，一邊看著手機畫面，一邊跟著操作所謂的法術。 　　 　　「你一定自己也有很多想說的話，不然一直躲著的人為什麼這次回來了！」若晴的話語，讓皓哲瞬間閉上了嘴。 　　 　　只見若晴拿著粉筆，在地上歪歪扭扭地畫圓，接著又在圓中畫了一個五角星，在五角星的五個尖端分別擺上她不知道哪裡來的蠟燭，最後，在星星的中間，擺上一小塊奇怪的碎片──那是他們曾經的吉他手，用一生在愛護的吉他，卻因爭執而摔在了地上，脆弱的地方也自然被摔成了碎片。 　　 　　若晴低聲朗誦起聽不太清楚的咒語。在一旁看著的皓哲及冉宸也忍不住緊張地吞了吞口水。 　　 　　然而，當法術完成，整個法陣卻沒有任何動靜。他們三人屏息盯著地上的五角星，蠟燭的火光偶爾會劇烈晃動，卻也沒有更多現象。過了好幾分鐘，法陣都是維持這副模樣。 　　 　　「算了吧，我就說這只是怪力亂神！」最先受不了的是皓哲，他嗤了一聲，好像很不屑的樣子，但臉上卻是肉眼可見的失落。 　　 　　「總得試過才知道靈不靈驗嘛！」若晴的雙頰脹紅，她指著皓哲的鼻子，開口反駁。 　　 　　「你們好了。」冉宸伸手擋在了兩人中間，阻止他們繼續。冉宸的頭髮垂落，讓她的臉大部分被陰影籠罩──這樣的她看起來，還是很令人害怕的。 　　 　　「切……」 　　 　　「哼。」 　　 　　於是若晴與皓哲停了下來，互瞪一眼，最後又一同笑出了聲。 　　- 　　又是新的一天。 　　 　　我半睜著眼，環視著周圍。說來還真奇怪──我今天居然睡過頭了，這麼長時間以來第一次。雖然我並沒有特別限制自己要在什麼時候起床，不過我每天都會固定地被市場的聲音叫醒，今天竟然沒有──真是有點反常？ 　　 　　然而，緊接著卻是另一件更詭異的事。 　　 　　我還沒來得及起身，我便看見以往不會主動靠近我的白髮爺爺，似乎正緩緩地向我靠近。我抬起了眉頭，有些意外，今天難道是什麼特別之日？ 　　 　　「你叫……歐陽齊？」爺爺開口，他的聲音像抽了三十年的煙斗一樣沙啞。他幾乎睜不開卻依然光亮的眸子盯著我，讓我心裡有些莫名地緊張。 　　 　　「咦？是、是我……」我的喉頭像卡住了一樣，難以開口。 　　 　　「有人在找你。」白髮爺爺舉起他顫抖而乾細的手，往另一個方向指去。 　　 　　我有些狐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爺爺。可我內心總覺得他不是壞人──畢竟他是唯一一個會理我的人，因此，我還是邁步前往。 　　 　　「對了，如果你有需要，這個給你。」不料，我剛走幾步，爺爺又開口攔住我。他在我手中丟下一根白色粉筆，還沒等我問，他便已經消失無蹤。爺爺的步伐這麼快的嗎？我皺眉，低頭看向粉筆，不太理解爺爺口中的「有需要」是什麼意思，但還是乖乖地收進了口袋裡。 　　 　　心中還是有一些驚喜興奮的，原來我並不是一個全然被遺忘、忽視的人，還有人要找我！ 　　 　　我往爺爺指的方向走去，心中的愉悅之情愈來愈濃，我最後幾乎是用跳的。 　　 　　而走了一段路後，我聽見了那些我一直盼望聽見的聲音──我呆愣在原地，失神得幾乎就要跌倒，一瞬間，淚水盈滿了我的眼眶。大腦一片空白，嗡嗡作響，我都不知道該有什麼反應了。 　　 　　「白癡……你們……也太晚才來了吧……」 　　 　　滾燙的淚水滑落，灼燒著我的心臟，我第一次這麼深刻的體會到自己的存在。 　　 　　「可惡，這個果然是假的。」 　　 　　「還要收拾這些東西，好麻煩啊。」 　　 　　「你很吵耶？」 　　 　　那些彷彿烙印在耳裡的鬥嘴，讓我忍不住破涕而笑。他們還是那麼幼稚。 　　 　　我吸了吸鼻子，終於做好心理準備，往前踏了一步。一眼就看到他們三個圍著一個莫名其妙的法陣，若晴跟皓哲還在爭執這個東西真的沒用，一旁的冉宸已經開始默默收拾了。 　　 　　一切，就像是那個塵封的記憶裡的他們一樣。唯一不同的是── 　　 　　「喂喂喂，你們怎麼變得那麼老啊？每個都像社畜一樣，我有待在這裡這麼久嗎？我們才高中而已吧！」我忍不住笑起來，一邊往他們靠近，一邊虧損他們──像以往那樣。 　　 　　可讓我心臟一沉的是，他們連抬頭看我，都沒有。 　　 　　是怎樣啊？連你們都跟這裡的人一樣，不打算理我了嗎？我覺得有點生氣，更往前了一步，想更大聲地說話。 　　 　　「唉……你們真的好吵。」 　　 　　「唔，冉宸，抱歉。」 　　 　　「我在想，我們要不要找一下我們以前在東門市場常吃的餐廳，去回味一下，你們餓了吧？」 　　 　　「確實餓了。」 　　 　　「也好啦，反正，齊也不在這裡嘛。」 　　 　　喂喂喂，什麼叫作──「我不在這裡啊」……我瞪大了雙眼，不可置信地看著皓哲，有必要、到現在都還在生氣嗎？有必要、氣到故意裝作看不到我嗎？ 　　 　　「是啊，齊沒有被召喚過來呢，哈哈哈哈。」我從來沒有看過，若晴那種既難過、失望，又強顏歡笑的樣子。 　　 　　什麼…… 　　 　　「什麼啊！我啊！是我啊！我就在這裡啊！」看著他們即將轉身離開的背影，我的心臟怦怦狂跳，我激動地大吼一聲，眼淚又止不住地狂流，我卻沒有去管，只是瘋狂地嘶聲喊著，似乎在期待，他們會突然轉頭，跟我說「騙到你了吧！齊！我們只是在整你而已啦！」 　　 　　──然而，直到他們走遠，這種事都沒有發生。我們之間彷彿有個無形的屏障，隔絕了我們彼此，無論我怎麼叫喊，他們都感受不到我。我的心好像被挖了個洞一樣，空蕩蕩的。 　　 　　我愣在了原地，慌亂的心讓我無法思考。然而他們愈來愈遠的背影，卻逼得我不能只是呆站在原地── 　　 　　這可是我隔了這麼久時間以來，第一次看見他們。我好害怕……害怕又一次失去他們、害怕我們再也不會見面。 　　 　　因此，我還是不爭氣地抹掉眼淚，拔腿追上他們。 　　 　　他們在的是一間炒麵店，雖然有點小貴，但卻是人間美味。以前每逢月初領錢時，我們總會來這裡犒賞自己一次。 　　 　　他們坐的是四人桌，可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偏偏多了一張椅子，就像是特別留給我的一樣。也沒多想，我便自然地坐了下去。 　　 　　他們一邊享用著餐點，一邊聊著沒營養的垃圾話，讓我不斷地想起那些回憶。可他們像是感受不到我存在的模樣，又讓我心痛，我一瞬間走了神。 　　 　　直到── 　　 　　「喂，所以那個混帳真的就要被放出來了嗎？」皓哲嚼著食物，像是忍了很久一樣，終於憋不住地開口說道。 　　 　　「唉，因為他有什麼精神鑑定吧。」若晴滿臉的複雜，我覺得我好像從中看出了一些悲痛？ 　　 　　「……無法接受。」一旁的冉宸低聲悶哼。 　　 　　如此沉重的話題，不禁引起我的好奇。 　　 　　「他可是隨機殺了五個人！五個！憑什麼有個精神鑑定就能被減刑啊！」似乎是被這個話題激到了，皓哲激動得幾乎要站起來破口大罵，我記得他以前不是會這樣大吼大叫的人，就算他生氣也不會──除非，真的是很嚴重的事。 　　 　　「你冷靜冷靜啦……」若晴伸手拍了拍皓哲的臂膀。但看得出來，若晴自己的表情也不怎麼好。 　　 　　不知道為什麼，有種不好的預感，他們談論的這件事情好像跟我有關係。 　　 　　不過他們沒有繼續這個話題。用完餐後，他們一起往那個我會窩著睡整天的空地──我們以前常常聚集的空地走去。 　　 　　他們說著，最後果然還是要來這裡，之類的話。 　　 　　我覺得心臟一陣緊縮，事情好像真的不對。我緩緩地跟上他們。 　　 　　他們在空地坐下，目光複雜地環視著四周，好像在回憶著什麼。雖然他們看不見我，但我也在他們之間的空位坐了下來。 　　 　　「哇……好久沒來了。」若晴雙眼發光。 　　 　　「還是跟以前一樣，有點臭。」冉宸皺了皺鼻子。她指的是樓下因存放備料，偶爾會從樓梯飄上來的生食腥味。冉宸的這番言論讓若晴笑著揍了她一拳。 　　 　　「好可惜呢……還是沒能再見到齊。」打鬧過後，若晴望著四周，有感而發。 　　 　　「如果能再見到他一次，妳會跟他說什麼？」看著若晴的模樣，冉宸開口問道。 　　 　　「嗯……」若晴思考了一下。 　　 　　「我會跟他說，下次不准再那麼衝動了！還有！我會盡我可能的抓越多混蛋犯人越好！」若晴的右手握拳，朝著天空伸出。原來當年那個不太成熟的女孩，現在成了一位警察。 　　 　　我長吁一口氣。儘管腦袋還是回想不起衝進巷子後，那段黑暗的記憶是什麼。但我也已經猜到了。真該死的戲劇性啊……我忍不住勾起嘴角。 　　 　　「我在反省了啦，不要再說我衝動了嘛。」 　　 　　「那冉宸呢？妳會說什麼！」 　　 　　「特調飲料只是蝶豆花的顏色。還有你摔吉他的時候，連帶撞倒了我的貝斯，我還沒拿到維修費呢。」冉宸一直都有些古怪神秘，在這種時候的回答也是有些令人匪夷所思。可我也喜歡這樣有趣的她。 　　 　　「好啦，我下次賠妳嘛。」我輕聲說道。 　　 　　「下次，還組樂團。」估計是沒人能聽見了。 　　 　　「皓哲，你不說點什麼嗎？」最後，若晴轉頭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皓哲。 　　 　　皓哲還是沒有說話。他們安靜地盯著彼此好一段時間，終於，他緩緩地開口。 　　 　　「……我很抱歉，我……一直在逃避。」他的習慣像以前一樣。不好意思的時候會焦躁地將頭髮抓亂。 　　 　　「大家都知道這件事呢？」在這個空氣像凝結一樣沉重的時刻，冉宸的一句虧損，讓氣氛緩和不少。 　　 　　「妳們很煩……」皓哲的確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皓哲，大家都知道你在逃避啦！喂，如果今天齊現在就站在這裡，他難道會想聽你在那邊道歉嗎？」若晴笑道。 　　 　　「他絕對會罵你喔──『男孩子不能這麼怯懦！』，齊很喜歡這樣動不動大喊。」冉宸唇角勾起，模仿起我說話的語氣。 　　 　　「什麼啊……我才不會這樣！」雖然他們聽不見，我還是忍不住笑著喊道。 　　 　　「莊皓哲！你這個膽小鬼！快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啦，我特別原諒你誤會我的事！」 　　 　　而在我說完後，皓哲竟然就像有聽見我說話一樣，慢慢地開口。 　　 　　「齊……我自認我們是很好的朋友，雖然我們很常吵架，但我喜歡我們一起為了追逐夢想而努力的樣子，因為有你，讓我們的歌曲有很多新穎的記憶點，也因此拿到了最佳新星樂團獎……」 　　 　　「因為有你，才讓我的高中過得那麼有趣。」 　　 　　「我本來以為，我們還能一直組樂團很久很久呢。」他無奈地笑了。 　　 　　我感覺眼眶好像有些濕潤。 　　 　　「對不起，是我的錯。這個道歉在十年前我就該給你了。」 　　 　　「我有看到，你為我們整理了很多建議事項呢。說實話我的現在都還是很意外原來你能做出那麼清楚的筆記。」 　　 　　「喂！莊皓哲……！禮貌呢！」 　　 　　「如果你在這的話，肯定會大叫著我的名字，說我很沒禮貌吧。」 　　 　　「齊，我一直把你當成兄弟，當成我最好的朋友。但是你就這樣離開我了，離開我們了。」以前都不怎麼看過他哭的，但這一刻，我看見皓哲的眼角發紅，他伸手揉了揉眼睛。 　　 　　「對不起，是我害你的。」 　　 　　「我現在正想全力彌補這件事，我開發的通緝犯行跡追蹤app就快要上市了，我絕對不容許你的事情再發生一次！我……」 　　 　　「我們好需要你啊。」 　　 　　「答應我，下輩子還一起組樂團好不好？到時候我會讓你有多一點solo的。」這種時候了他還有心思開玩笑，我看著皓哲臉上滑落的淚珠，還是沒有開口說話了。 　　 　　「對不起，原諒我，好嗎？」 　　 　　「歐陽齊，謝謝你。」他啞聲說出這最後一句話。然後就像是憋著好久的情緒忽然在一瞬間崩潰，他低著頭，手捂著眼睛卻還是止不住淚水湧出。若晴與冉宸坐到了他身邊，輕輕拍著皓哲的後背。 　　 　　我想我或許也跟這個膽小鬼愛哭包差不到哪裡去。 　　 　　這個傢伙……我早就原諒你了好嗎？也太晚了吧。真該死，我也好想再跟你們組樂團──或許應該說，就是因為我仍偏執地不相信自己已經死亡、偏執地想再跟你們見面、偏執地貪戀著我們作為一個樂團一起活動的時光，我才會被困在了這裡。 　　 　　可是偏偏，現在，我見到了你們，卻連跟你們說話都沒有辦法！滾燙的淚水低落，但就算落在了水泥地板上，也都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我伸手想要抹去臉上的眼淚，攤開掌心，我才想起手裡還拿著一根粉筆。我吸了吸鼻子，停止哭泣。盯著粉筆，腦中想起了白髮爺爺說的「如果我有需要」。 　　 　　──是這樣嗎？我因情緒激動而顫抖著的手，捏著粉筆，試圖在水泥地板上書寫。 　　 　　我發現跟一般粉筆不一樣，這枝粉筆消耗得特別快。可是── 　　 　　「竟然寫得上去！」我驚呼一聲。 　　 　　也管不了這東西的原理是什麼了，我只是著急地寫下幾個字。 　　 　　『你們這些蠢蛋！』我的字有些僵硬歪扭，粉筆也在快速變短。我還是繼續寫了下去。 　　 　　『我才不生氣！』 　　 　　這個時候，他們終於注意到了我在地上寫的字。 　　 　　「你們看……剛剛地上，有這些字嗎？」 　　 　　「難道是……齊？」 　　 　　「哈……怪力亂神居然……」 　　 　　沒空去理會他們的反應了，我繼續寫下去。 　　 　　『我原諒你們了！』 　　 　　他們看著我，一筆一劃，慢慢地，寫著。 　　 　　「這是……齊的字跡。」 　　 　　『我！歐陽齊！很謝謝你們！」 　　 　　「也愛你亻門……』還是來到這樣的結局了。我吃力地捏著只剩一小截的粉筆，卻還是連最後一個字都沒寫完，粉筆就從我的手裡徹底消失。反正他們應該看得懂啦。 　　 　　「主唱，莊皓哲。」我開始走過他們每一個人，伸手指著他們。 　　 　　「貝斯手，劉冉宸。」 　　 　　「鼓手，蔣若晴。」 　　 　　最後，駐足。伸手指著我自己。 　　 　　我覺得自己的腳好像要飄起來一樣。 　　 　　「吉他手……歐陽齊。」 　　 　　「我們，是一輩子的朋友！下輩子，還要一起！」 　　 　　隨著我一喊，我的腳真的離開了地面。我感受到風聲，強大的風壓包覆著我，將我帶往高空。 　　 　　我猜到了。估計是，心願已了的關係吧。 　　 　　「下一次，要過沒有後悔的人生。」 　　 　　那一瞬間，皓哲、冉宸、若晴，同時感受到一陣強烈的風吹過。儘管沒有任何跡象能證明，但他們同時默契地認為，那是歐陽齊。 　　 　　「你們覺得……齊，在這裡待了十年嗎？」 　　 　　「以他的個性，大概是吧。」 　　 　　「誰要猜他最後說了什麼？」 　　 　　「這還不簡單……」 　　 　　『歐陽齊，我答應你。』 　　 　　反正，肯定是下輩子還要做朋友、不要再後悔了，這種的話吧。 　　 　　三人相視一笑。 　　- 　　很久很久以後，一樣黏膩的夏天，東門市場如往常一樣地運作。 　　 　　不過在那時，東門市場早晨的活動，已經無法吵醒一位被困在了市場的少年。 　　 　　因為，他已經尋到了他的救贖。 　　 　　──《囚．救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