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方說,在2018年「連習會」時,習大大便直接向當時國民黨主席連戰提到了鴉片戰爭,提到了中國百年復興的大是大非,便是要終結這羞辱的世紀,又或是習近平愛講的「中國人民站起來了、中華民族任人宰割、飽受欺凌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
正於University of Nevada, Las Vegas任教的王宏恩教授,在2018年曾經寫過一篇文章,〈美國大學生怎麼學中國政治?以杜克大學為例〉,便提到現在美國學界研究中國政治,也是圍繞鴉片戰爭理解這「百年國恥」來展開。用王宏恩自己的話來說:「在學者眼中,中國領導人習近平的核心主義「中國夢」就是企圖終結這個百年國恥的夢想。」
或許是因為現在鴉片戰爭的詮釋又成為了政治舞台的主角,之於鴉片戰爭的經濟史研究,便回到浪尖上。
究竟西方強迫開港通商,對於中國經濟是好是壞呢?在1930年代的論戰裡,認為有幫助的多半是托洛斯基派,而多半的意見則認為鴉片戰爭使得中國陷入「半封建半殖民」的悲慘處境當中。進而在中國戰後的經濟史研究裡,如吳承明等學者,大多認為條約口岸體系扼殺了中國資本主義萌芽。
不過近代學者中,利用現代經濟學方法,開第一槍的應該是USCD的賈瑞雪教授,其發表的"The Legacies of Forced Freedom: China's Treaty Ports",賈瑞雪教授利用了「差異中的差異法」跟「工具變數法」,去評估了中國於鴉片戰爭開港通商後的區域發展(主要的被解釋變數是各縣/廳的人口),發現開港的地區的人口快速增加,其效果更是延續至今天:1979後主要高速發展的地區,幾乎都是舊日的條約口岸。
最近則有另一組研究者也探討了鴉片戰爭的效果。於NBER working paper "“The Economic Consequences of the Opium War"(鴉片戰爭的經濟結果)中,Wolfgang Keller跟Carol Shiue進一步說明為何開港通商促進了中國的經濟發展。
兩位作者利用以資產定價模型為基礎「穀物保存成本法(storage cost approach」,從穀物價格的波動去回推出清帝國各個地區的利率,而利率越低,代表該地區的資本市場越發達。
利用這個新方法,再加上了「差異中的差異」這個計量方法,作者們發現,在條約口岸開通之後,一個縣/廳的利率會降低四分之一,代表當地人更容易取得信貸、資本市場更為整合,信貸發達與否,對於經濟發展有長遠的影響。而之於利率的效果,影響大概涵括了各個口岸的四百公里。

附圖二
作者還畫了一個地圖(上面的附圖二),比較了利率在鴉片戰爭前後的變化,可以看得出來,在鴉片戰爭前,資本市場較為發達的地方是華北,在鴉片戰爭建立口岸體系之後,則移轉到華東跟華南。
這效果是怎麼來的呢?除了洋商、外資銀行會給予信用之外,在條約口岸,也更容易有中國本地的銀行開設。作者們更整理了我國中研院院士張玉法老師的清代工廠資料(傳說中的張四篇,不過作者們只code了其中三篇的資料,說真的有點奇怪),發現這些地區也更容易成立現代工廠,換句話說,中國今天的工業聚落,許多是在鴉片戰爭後形成的。
換句說,目前西方經濟史界的研究成果,指向的結論接近當年托派的說法:西方開港通商,中國連接了世界資本主義,因而有了資本主義萌芽。
不過,之於目前的研究,有一些東西我態度是比較保留的,主要原因有幾點。
第一個是,Keller跟Shiue估計出來對於工業的效果,係數跟他們整理出來的「自強運動」的地區性效果差不多大。但我們今天知道自強運動並不是很成功的運動。如果他們估出來的效果跟自強運動差不多,我們能夠說這開港通商對於中國現代工業化真的很有幫助嗎(或至少我們是不是應該也要重探自強運動的成果)。
第二個是,從附圖的利率變化來看,清帝國在開港通商後,其實經歷了巨大的「地區性的經濟重分配」,在比較地區性效果時,跑出來有口岸的地方比較好,但華北可能變糟,這不代表整體來說一定有比較好,這在處理trade shock的文獻其實就有蠻多在講了。
第三個是,佔當時中國絕多數人口的農民,雖然借款利率下降,但他們的主要生產品:穀物(米、麥)跟絲織品,也面臨了世界市場的競爭,根據我與古慧雯老師的清代地契資料,臺灣在1860年代開港通商後,整體地價是往下跌的,岸本美緒整理了中國各地糧價的資料,也有類似的觀察,而這些土地多半是小地主跟自耕農的主要資產。等於跟西方貿易之後,許多人的資產是縮水的了。有興趣的讀者可參考我的論文。
照理來說,開港後,利率下跌,地價應該要上升才對(一般經濟學啦,央行的不一定),但是貿易衝擊導致糧價下跌的影響要更大,均衡上才會觀察到地價下跌,但之於貿易衝擊本身的分析,是目前鴉片戰爭文獻普岸所沒有的,這文獻也沒提到晚清以來普遍的農村破產問題。
如果想到這一層面,便可以想像為何清末的南方太平天國、北方捻亂,乃至後來的孫文革命,有這麼多人參予,而後來中國共產黨王明以租界都市無產階級工人為主的運動路線,為何遠不如毛澤東以農村為主的革命策略來得有破壞力。
最後,鴉片戰爭之於清政府的財政壓力,似乎也沒有出現在文獻當中,研究一條鞭法聞名於世的學者梁方仲,便曾寫文章認為這財政壓力是農村破產跟太平天國興起的原因之一。
回到意識型態之爭,鴉片戰爭的影響本身是高度政治化的,是「屈辱的世紀」還是像費正清說的那樣「帶給中國現代化」,都是極端的看法。我比較關心的還是常民---也就是那些構成無數data points的小人物,究竟怎麼面對鴉片戰爭後的巨變。
以臺灣1860年代來說,雖然米市受到衝擊,卻也有「茶、糖、樟腦」,某方面也影響了後來的長期發展,而這經驗可能跟也受衝擊的湖南極為不同。不只臺灣之於開港通商有自己一套經驗,當時清帝國不同地區也有自己的經驗,真的把資料擺出來探討是更為有趣一些,也就是同一個鴉片戰爭,對不同地區有極不一樣的影響(也就是所謂的heterogenenous treatment effects)。
是為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