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這混帳的世界,每天都等著擊垮我們
優站在莊園主宅頂樓的陽台,自垂滿綠藤的花房往下瞭望。
「去他的陽光。」金燦燦的白晝,讓他的宿醉更形嚴重,黑眼圈卻襯出病氣俊容上的不羈。
「昨晚又沒回宿舍?找女人去了嗎?」身後傳來夏思密的詰問。
「別過來。」
「為什麼?」
「你的金髮太耀眼,我眼睛痛。」
「你還有哪裡痛?」夏思密促狹瞅向他的下半身,「腰痛?」
優撇開視線,「我的腰力從不是問題。」
的確,昨晚是和女人在一起。好幾個——她們冶豔、狂野、床技超群。
話說回來,夜店裡的光影,能讓最普通的面孔顯得出色。但長什麼樣子不重要,名字也不需特去記住。
反正大概都是幾個熟面孔在輪來輪去。她們一個個過來,對他上下其手,用淘氣的語氣一遍遍唸他的名字,熟知每種解下他鈕扣、領結與皮帶的方法。
已經這樣好幾年了。因為這世界太混蛋了,破事一件件迎面撞來,動物們一隻隻被死神帶走。
要快速阻斷失落與憤怒,只能靠性慾了吧。
此事被優奉為圭臬。太多事需要被抒發出來,心也一樣。滿了不宣洩,太痛苦。
性是個療癒自我的好方法,搭點藥物使用,效果更佳。
因為,優早已放棄在每雙瞳孔尋找雋永的解答。
她們都不值得他的愛,他也不配愛她們。
「我不是好東西,快把我戒了吧。」優總對他身邊的每個女人這麼說。
那些女人們總以理解的眼神接納他,一次又一次。他也喜歡她們,大概吧。
但她們都不是鶯鶯。
沒她伶牙俐齒、又擅長惹他生氣。
每跟她在一起,優總感到辭窮又心癢。
「昨晚好像也說了不少惹她生氣的話。」
很後悔,但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表達。
視線無力垂落,優望著陽台下的草坪——壹色正被眾大小姐簇擁著,與阿夜有說有笑。
他們年輕俊美,八面玲瓏,三言兩語就逗得眾人笑開懷。
在鶯鶯面前,壹色肯定更閃閃發光吧。
優憶起鶯鶯昨晚氣呼呼的模樣。
也好想變得更面面俱到、更討人喜歡,而不是被她那樣怨氣忡忡瞪著看。
「不過……我大概不行吧。」
「優,你昨天嗑太大了嗎?我在跟你說話!」回神時,夏思密正強勢端住他的下巴。
優用手背擋開,在刺眼日光中努力睜大灰色瞳孔。
「嗯?什麼?」
「我在和你討論盧董的事。從萬姓捕狗員的 LINE帳號去查,果然死路一條。盧董大概就是出錢請他處理那些繁殖場貓狗的人,我會請其他暗中調查繁殖場的人脈幫我們釐清。」
「好。」優衝著夏思密咧唇,露出放空的笑。
「天哪,你怎麼會變成這樣……連站都站不穩。」夏思密將他從陽台邊扶走,「好久沒看你這樣了。」
「只是昨天打了一針助眠劑,藥效還沒退。」
優垮著肩線,坐在花房的長凳上,避開晴藍的天空與草坪上的歡笑聲。
夏思密將他歪斜的領帶打好,但再度被優拉鬆。
手指還繼續往下解開鈕扣。
「好了,不要鬧。」夏思密喝道:「你到底怎麼了?」
空中花園的樓梯口,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
優笑了。
有隻雪白的優雅大狗翩翩奔來。那身影再美麗不過——牠輕舔著他的手。
心底一揪,夏思密望向淺笑的優。
「看吧?連小雪大小姐都在擔心你喔。讓癌末病人擔心,你也太失職。」
「我的寶貝。」優露出讓夏思密備感陌生的依戀表情,將臉埋在小雪的茸茸白毛中。
他撫著小雪因施打各種輸液而剃光的細瘦手臂。
「就算妳癌末也沒關係,若不舒服,就別撐了……」優摸著小雪的頭,「也許哪天,我會提前去那個世界恭候妳。」
「別說不吉利的話!混帳,一早就惹我生氣!」夏思密狠狠拍向優的後腦杓,但他只抱起小雪閃開,眼底空洞。
「蠢材,」夏思密又罵:「開這種玩笑很好玩嗎!」
「看你生氣就好玩。」
夏思密終究還是捧場地笑了。
他也彎腰撫起不斷搖尾的小雪。難得牠今天能自行下床走動,執事們再開心不過。
這是屬於他們三個的時刻。
兩人一狗,他們走過在開普敦的心碎時光,一起回到臺灣。
始終覺得一切能好起來。
應該是這樣的沒錯。
「優。聽好,」夏思密喝道:「這世界混帳透頂。但若我們不做些什麼,它就會繼續混帳下去。」
沒馬上回答,優看向花房的一處白板。
那是一塊髒白板。以藍漬寫滿藥物劑量數字,塗了又抹,抹了再塗。板子實在髒到無法謄寫,才被其他年輕執事搬到這裡來。
原本說要丟,但優不願意。
這塊白板陪伴優渡過來到盛月館的頭兩年,在上頭做計算、寫需補貨的藥名,被各種英文字母與數字填滿,每道筆跡都不容出錯。
手術前後,它曾承載過一次次搶救生命的希望。
直到白板再也無法承受那些墨字。
清除上頭的污漬,開始變得混淆而困難。
緩步上前,優想起今早原本要做什麼了。
「說好要洗乾淨的。」他低喃,「每次都說有空就要做的。」
「啥?」夏思密看著優拾起抹布,「我已經請其他人清過,就是清不掉,所以才……」
「不准丟!」優幾乎吼道。
「嗚嗚……」小雪往夏思密腿邊鑽,一向翩然的雪白雙耳也懼得往後縮。
夏思密感到莫名其妙。
「我會清。我可以清乾淨。」優固執將掌邊的抹布浸上清潔劑。
無論他怎麼擦,墨漬未曾褪去半分。白板就像在嘲弄他一樣,高高在上地俯視難得低蹲的優。
「唉。」夏思密輕揉小雪的細毛。他知道優昨晚見過鶯鶯。
但鶯鶯絕對不是他表現反常的原因。她沒那麼重要。
「肯定還有別的理由。」夏思密收不住藍眼中的恐慌。
到底為什麼呢……
優已答應過他不會再酗酒嗑藥,他們也早已遠離開普敦。
「而這裡是臺灣啊!一切會沒事的。」總管僅能將冷卻的海藍目光藏好,頂樓盡是陽光,讓他也不禁瞇起眼睛。
「小雪大小姐……走吧,我們下樓。」
小雪溜到優腳邊。牠低頭拒走,寧願聞著刺鼻的清潔藥水。
「是嗎?妳想待在這裡嗎?好吧。」
瞥著小雪依偎在優腳邊的模樣,夏思密無聲離去。
此刻花房寂靜無比,僅剩優頑固的抹拭,與樓下陣陣風鈴般清澈無邪的笑語。
「是嗎是嗎~下次壹色絕對會試試看的!」
「哼!你才不會去試!少來了!」
壹色與阿夜正與大小姐們談笑風生。那並非打情罵俏,僅是紳士在調節氣氛。
但聽在優耳底,就是刺耳。
「吵死了。」不用看臉,光從明朗的聲線便知,這兩位年輕執事笑得多燦爛。
他們的心都純真無垢,不像這塊白板——斑駁、盡是各種劃記殘痕。
髒兮兮的,看不清楚也寫不上去。
「好啊好啊~那有什麼問題~」壹色輕飄飄的撒嬌聲線傳來。
「說到要做到喔!」阿夜豪邁接腔:「否則大小姐們會失望的!」
「對呀,別讓我們失望耶!」
說不羨慕他們是騙人的,總是能開朗傻笑的年輕執事,真好啊。優想道。
他們的心,就算寫上誰的名字,一擦就能擦乾淨,隨時都能再多寫幾筆,黑白分明,清潔如新。
一次又一次,優猛力擦洗眼前的舊白板。
直到他忍無可忍,重重將白板整座推倒。
「嗚……」小雪往後驚跳。
繞了個圈,又毫不猶豫奔回優身旁。牠用鼻子頂他,以軟毛蹭著他。
非要他注意自己不可。
「對不起。」優將臉埋進小雪豐沛如海的毛髮中。
「謝謝妳,還好有妳在我身邊。一直都會在,對吧?」
小雪的毛髮是那麼白透,像隨時都要消失的冰瑩精靈。優摟著牠,眼角瞥見牠禿毛前臂上的每個針孔。
今天也有各種點滴、針劑,等著進入小雪的身體。但牠卻笑得如此無邪。
「這混帳的世界……每天都等著擊垮我們。」優再度咒罵道,隨後緊摟小雪。
※※
金光漫溯的草皮上,空著鞍頭的馬悠然吃草。壹色與阿夜,正與兩位身著華美蕾絲陽光的大小姐席地而坐。
今天是馬術課。大小姐們付了費、卻不想騎馬,只說要好好聊天。
大概是為更近距離與執事們面對面吧。被帥氣的執事好好凝視雙眸,笑語盈盈,確實是一大樂趣。
壹色與阿夜一搭一唱。俊美又嘴甜的他,與爽朗燦笑的阿夜坐在一起,讓大小姐們綻放賞心悅目的笑容。
執事的工作,包含供人觀賞。
執事服務和文化底蘊至關重要,賣相是不可或缺。壹色與阿夜都很清楚。
馬兒也能在一旁悠哉吃草、又能聽聽人類講話,對渴望陪伴、又不至於過度辛勞的牠們而言,也是好事。
離去前,大小姐感嘆:「啊,能這樣獨占壹色和阿夜,真是像做夢一樣……」
「好榮幸~」壹色燦笑,「對我來說也像在做夢~大小姐們很可愛!」
「……」阿夜甘拜下風。壹色甜軟的語調毫無虛假,唯有真正活在當下,才能達到這種境界。
欠身送走大小姐後,兩人整理地上的野餐籃與格紋毯。
「從春天起,米妮大小姐每月都需要到府乘馬服務。」壹色拿出手機,鍵入方才言談間獲得的資料。
阿夜佩服地瞅向他,「記得真、清、楚~這『花名冊』是你的秘密武器呀。」
「什麼花名冊~」壹色淡然道:「為了持續提供讓大小姐開心的服務,當然要記。」他繼續回顧方才的對話,「阿紫大小姐個性慢熱,不喜歡被稱讚外貌。但對藝術與歐洲的話題特別有興趣,未來需要執事陪同逛畫展。」
唯有全心投入對方的世界,才能孕育出這種觀察力,阿夜嘆為觀止。
「壹色,這能力是你當男公關時練出來的吧?好厲害~」
「不要笑我嘛……」
「不,我是真的佩服。」
壹色鍵入筆記時的神態柔情似水,只為對方著想的真誠模樣,讓阿夜深感他成長不少。
初到盛月館時油裡油氣,但此刻的壹色,渾身儘是值得託付的神采。
「不過,壹色最近似乎有什麼瞞著我……獨自外出的時間也變多了。」
一路回廚房、到馬廄,阿夜都默默望著壹色。
無論有什麼秘密,壹色都隱藏得很好,臉上平靜無波,步伐輕盈,果然是見過大風大浪的男公關。
「那早班就先這樣囉,我下午請假。」
「等等。」阿夜上前,「我名義上是教學經理,也算你的上司,還是想知道你等等要做什麼。」
「約以前的朋友在盛月館大門等我,要下山一趟,替對方母親選禮物。」壹色把細節交代得鉅細靡遺,挑不出毛病,阿夜只得放行。
如果是什麼可疑的秘密,不可能請對方來盛月館大門。
阿夜揮別壹色的背影。
他坐上一輛銀色休旅車,那模樣的確像坐老朋友的車般──歡愉且迫不期待。
車子戴走壹色,阿夜回到玻璃帷幕砌成的透明咖啡廳。
「大概又是平和的一天。」他憨厚想著。
阿夜沒料到的是,壹色這趟,是去見一個不該見的人。
而他與此人,甚至是初次見面。
※※
五分鐘前,墨里斯將車駛近莊園雕花大門,有股衝動就想這麼開進去。
事後墨里斯才明白,那不是衝動,而是熟悉。
多年前,他也曾像草坪上那兩位年輕執事一樣,是盛月館的「新血」。
「我的名字是墨里斯。揍了主人一頓,所以來到盛月館。」他的髮色就跟現在一樣藍,那是午夜天空特有的深藍,愁苦而冷冽。
墨里斯擁有紫晶般迷魅的雙眼,從他來到盛月館的那天起,優與夏思密就一直在他的視線中央。
他們危險、大膽,讓人上癮……
墨里斯曾想過一生追隨他們。
直到「那個事件」發生。
「唉。」低眉望著自己這雙黑色皮革手套,墨里斯仍感到手掌隱隱灼痛。
擋風玻璃外,壹色正穿過大門朝他信步走來。
先前通過電話,是壹色主動安排這次碰面,墨里斯也對他很有興趣。
此刻,墨里斯隔著車窗觀察壹色的步態。
翩翩大度,步伐自信卻不張揚,大小姐們肯定愛死他了。
「盛月館真是蒸蒸日上,比先前苟延殘喘的模樣好太多。」
即使擋風玻璃上了層防窺設計,壹色分明看不見他,但那雙湖綠色的眸子投映出的光彩,卻水潤而無畏。
「這傢伙是狠角色。」他學到優的從容、夏思密的慧黠,但做事又更為細膩小心。
「嗨!」帶著親切至極的笑容,壹色坐入副駕駛座。
墨里斯眺見雕花大門內的黝黑執事,知道壹色是在「做戲」給對方看。
「聰明的小子,看樣子能省下很多麻煩。」默默轉過方向盤,墨里斯將壹色載下山。
不需多作客套介紹,墨里斯開口說出第一句話……
「你有什麼能給我?」
壹色翻開西裝內裡,遞上一本斑駁卻色調招搖的紅皮手冊。
「我的壓箱寶全都在這裡了……前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