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在咖啡館閱報的淑女,圖為GPT所製。
“Taverns, coffee—houses, inns, ordinaries,‘ and “merchants’ exchanges,” the public houses of the various colonies, developed newsgathering services well before the Revolution.”
--Alfred Lee, Daily Newspaper in America.
十七至十八世紀的英格蘭,咖啡館(coffee house)成為公共生活的重要舞台。這些場所不僅供應咖啡、茶與熱巧克力,也成為商業往來、政治辯論與知識交流的中心。剛上岸的商人,會進到咖啡館,花上一便士,買得一杯咖啡與入場資格,進入一個無階級壁壘的世界,將牙買加那端的消息帶回倫敦。從王侯到將相,乃至貴夫人與販夫小卒,他們在這邊交換了各行各業的情報。相較於喧鬧的酒館,咖啡館不販賣酒精,反而營造出一種能進行嚴肅對話的氛圍。
歷史學家布萊恩‧考恩(Brian Cowan)在2005年由耶魯出版社出版的專著指出,英國的咖啡館是「人們聚集飲用咖啡、了解每日新聞、並與當地居民討論共同關切議題的場所」。政治、哲學、自然科學、八卦與時尚,都是咖啡館裡的熱門話題。許多歷史學者甚至將十七、十八世紀的咖啡館視為啟蒙時代(Age of Enlightenment)的象徵——它們是大學以外的「平民學院」,孕育出早期報業、金融市場與公共輿論。
歐洲人最早是透過對「東方帝國」的旅行記錄認識咖啡的。根據記載,旅人報導阿拉伯男子「從早到晚都在喝一種黑色飲料,由磨碎的漿果沖泡而成,精神振奮、談笑不休。」這股異域飲品的風潮在歐洲被迅速傳播出去,成為日常生活與文化的一部分。法蘭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等博學之士,便將咖啡視為實驗材料,用以研究其藥理與效用。當時的歐洲學者認為,咖啡能治療憂鬱、痛風、壞血病與酗酒等問題;但也有人懷疑它可能導致心臟疾病與神經衰弱。無論正反,咖啡成為了理性、清醒與公共討論的象徵飲品。而當這股風潮堆到了新英格蘭的口岸,還將進一步促進了現代意義的「日報(Dailies)」的發明。
從大西洋彼岸延伸的咖啡文化
英國的咖啡文化很快越洋,跟著殖民的大英帝國紅裝士兵一同入駐北美。約在1660至1670年間,在美國,於是,咖啡館與旅店、酒館的界線逐漸模糊——它既提供住宿與餐飲,也成為人們聚集交流的場所。然而,與倫敦不同的是,殖民地的咖啡面臨烈酒與進口茶的激烈競爭,未能立即成為上流社會的主流時尚。
波士頓是新英格蘭的社交中心,大多數知名咖啡館皆設於此。雖然普利茅斯、塞勒姆與普羅維登斯亦有供應咖啡的酒館,但名氣遠不及波士頓的幾家。最具代表性者,當屬綠龍(Green Dragon)酒館與咖啡屋(這一間於今仍在波士頓公有市場旁邊),自1697年至1832年,它矗立於聯合街(Union Street),見證並參與了美國獨立運動的關鍵時刻。
紅衣英軍、殖民地總督、王室官員,又或是革命志士與愛國將領——都曾在綠龍共聚一堂,邊飲咖啡、茶或烈酒,邊討論革命與政治。丹尼爾‧韋伯斯特(Daniel Webster)形容這裡是「革命的總部」(headquarters of the Revolution)。在波士頓,咖啡館成為政治動員的核心空間,如同倫敦的報社與金融咖啡館一般,是思想與行動交匯的地方。
而隨著美國獨立戰爭的勝利,經濟的發展,咖啡館的文化在美國遍地開花,許多的小報、短報、各種傳遞新知的本本,自然也成為了現代報紙主要的供應場所。
根據Alfred Lee的研究,在當時的美國,任誰走進咖啡館,就會想要看一下桌上的報紙,配著大冰奶,啊不是,配著酒或咖啡來一同評論時事。起初的報紙是週來更新,各地都有自己的週報(Weeklies),因為早期在美國「波村紙貴」,印刷也貴,所以以四頁合訂的四頁報紙形式為主流,而且比倫敦貴得多,好些週報的要錢高達十便士。
美國開國元勳之一富蘭克蘭,便曾在1775開了一個印刷館,不只可以印一些高尚的希臘、羅馬字體,也為了當時革命勢力的各個小本本的主要影印中心。在獨立戰爭之後,大家對於週報(或週期更短的半週報)不甚滿意,「日報」的形式率先在美國誕生,可謂是媒體科技的一大創新,當時的英國雖在倫敦有某種「類日報」,卻不見這種遍地開花。
事實上,美國報頁的「日報化」,跟英軍搞宣傳戰爭有一定關係。
保皇黨大戰愛國者
「日報」的誕生某方面是市民高度需求新知的產物,就算在殖民時期,在英國總督府的強力言論審查之下,也杜絕不了美國鄉民對於新知的好奇心。不少大報起初只是每週刊印一次,但因為世局變化的太快,有些報紙發現如果從七天改成六天印一次,會有賺頭,那改成每五天呢?三天?而在殖民時期時,「英資」的報紙在紐約狹其資本優勢,大量且高頻率的流通保皇派的言論。
比方說,在獨立戰爭前,紐約有三份周報分別於星期一、星期四與星期六出版;然而在戰爭前夕,報業人詹姆斯・里文頓(James Rivington)便策劃將它們的發行頻率提升為每週五期,並在約十五個月後又增添第六期。
里文頓的《皇家公報》(The Royal Gazette),原為星期六出版,自 1778 年 5 月 13 日起改為每週兩次發行。亞歷山大・羅伯遜(Alexander Robertson)的《美洲皇家公報》(The Royal American Gazette),原在星期四出版,於 5 月 19 日(星期二)增刊另一期。休・蓋恩(Hugh Gaine)的《紐約公報與每週商報》(The New-York Gazette: and the Weekly Mercury)則仍維持星期一出版。1779 年 9 月 3 日,威廉・路易士(William Lewis)創辦的《紐約商報或通用廣告報》(The New-York Mercury; or, General Advertiser)開始發行星期五版,使得「幾乎每日出版」的報紙格局正式形成。
歷史學家以賽亞・湯瑪斯(Isaiah Thomas)證實了這種「準日報」的頻率,他指出:「戰爭期間,紐約市幾乎每天都有報紙出版……這些報紙全都在英軍總司令的批准下發行。」
這種每日發刊之所以可行,在當時靠的是英軍補貼——報業能憑自身商業利益獲利要等到19世紀。早在 1775 年,當英軍指揮官蓋奇將軍(General Gage)駐守波士頓時,他每週購買 400 份里文頓的報紙,分發給軍隊、海軍與保皇派人士。愛國派的《紐澤西公報》(The New-Jersey Gazette)在 1781 年 7 月 4 日估算,英國政府「去年花費超過五萬金幣(guineas)聘用傭人撰寫歐洲與美洲報刊上的謊言」,並預測 1781 年的相關支出將達到前一年的兩倍。
至於華盛頓的養子Custis怎麼在獨立戰爭時透過各種攻心鬥技,發現保皇派的報業人士其實是間諜來盜取革命方的消息等等,故事太長了,按下不表,但美國獨立史非常有趣。
而當美國獨立軍隊控制了紐約之後,這些「保皇派」報紙的下場就可知了。然而這時期的報紙,只知道「高頻率流通假消息」可以控制人心,還缺少對於當代報紙的想像:每日發行,分成頭版跟內頁....等等。
日報的新聞革命:來得太早而缺乏利潤來源
上述的美國報史研究權威Alfred Lee,便從美國國會圖書館的館藏中,找到了最早的美國日報,乃到二十五份兩頁或四頁的報紙,標題為《賓夕法尼亞晚報與每日廣告報》(The Pennsylvania Evening Post, and Daily Advertiser),出版日期介於 1783 年 6 月 17 日至 1784 年 10 月 26 日之間。
根據Lee的研究,這些報紙由本傑明・湯恩(Benjamin Towne)出版,他是一位在美國獨立戰爭期間態度搖擺的報人,同時也是費城首份成功的三日報(triweekly)與首份晚報《賓夕法尼亞晚報》(The Pennsylvania Evening Post)的創辦人,該報於 1775 年 1 月 24 日創刊。湯恩兼任編輯、出版人、印刷助理,有時甚至親自上街叫賣——他創辦的報紙是美國第一份從單一印刷廠持續發行的日報。現存的這二十五份報紙,是此報業當時創新的唯一已知遺跡。
這位湯恩何許人也?Lee花了非常大的力氣去重構他的一生,竟是一段關於美國報 於其黎明時代、一個野心辦報人身世沉浮的故事。
湯恩原籍英國,在英國學成印刷技術後,來到美國費城,在印刷商威廉・高達德(William Goddard)手下工作,辦了《賓夕法尼亞紀事報》(The Pennsylvania Chronicle)後來因政治與利益爭執決裂。1775 年,他在費城的「倫敦咖啡館」附近創辦《賓夕法尼亞晚報》(The Pennsylvania Evening Post),成為費城第一份成功的三日刊,這應該是美國最早的「晚報」。他聲稱要「捍衛新聞自由、忠實記錄商業、政治與文學」,並以低廉的價格吸引普羅讀者。
這時期他們辦的《賓夕法尼亞紀事報》,有個有趣的座右銘,是塔西陀的「RARA TEMPORUM FELICITAS, UBI SENTIRE QUAE VELIS, ET QUAE SENTIAS DICERE LICET!」(「能隨心所思、自由言說的時代,是極其罕見的幸福!」)
隨著獨立戰爭爆發,湯恩最初傾向愛國派,但在英軍佔領費城後迅速倒戈,成為保皇派的印刷商。《晚報》經營不善,在英軍的支持下才得以出版,成為了英軍宣傳的傳聲筒,刊登英軍戰報與官方消息。1778 年英軍撤離後,他又轉回美方陣營,甚至向華頓頓一方的大陸會議尋求合作。然而,這種反覆變節的行為,讓他成為雙方皆不信任的對象。
獨立戰後,湯恩試圖重建事業。他將報紙改名為《賓夕法尼亞晚報與每日廣告報》(The Pennsylvania Evening Post, and Daily Advertiser),Lee認為,這是美國第一份真正意義上的「日報」,比後來被公認為首份日報的《賓夕法尼亞郵報》還早十五個月。他甚至在報上刊登「誠徵報童」的廣告,開創街頭叫賣的先例。
然而這個商業模式發生得太早,當時不存在「於報紙上投廣告」的概念,報業依然仰賴政客的入股跟大量承購。這種「直接跟大眾讀者接觸」的想法雖為日報的商業模式核心,但由於缺乏廣告與後續輸血的資金,他的報紙規模愈來愈小,最終淪為貧弱的兩欄小報,受盡同行嘲笑。
湯恩為了重拾聲譽,曾懇求普林斯頓校長、國會議員威瑟斯龐(John Witherspoon)幫他撰寫懺悔文,他卻因對方文字過於尖銳而拒絕刊登。1783 年,他仍試圖以「愛國」姿態取信讀者,卻諷刺地印出「叛徒不得居留賓州」的州政府決議。幾個月後,他本人便被控「叛國重罪」,1788 年遭賓州最高執行委員會正式定罪。
這位搖擺兩邊的報業人,晚年身敗名裂,據說他親自走上街頭叫賣報紙,在費城的街頭高喊:「兩銅幣看天下新聞!」(All the News for Two Coppers!)——湯恩為開創美國日報傳統的先驅,最終以一介貧困報販的身分結束了一生。他的故事,象徵了美國新聞自由萌芽過程當中的夢與背叛,是一個理想與虛妄共存的矛盾時代。
訂閱制跟廣告利潤迎救美國日報
既然湯恩率先實驗的方式「直接降價銷售日報」行不通,理論上,沒有利潤可圖的日報要退出美國歷史舞台,何以現實發展極為不同?我個人認為,報業人不是利潤極大化的生物,他們存在另一個世界。想辦日報的報業人決心前撲後繼。
Lee認為,日報的新聞模式延續,是出於其他報業人發現可以將「訂閱制」與「廣告制」跟「日報」這兩個概念結合在一起。
在革命戰爭時期,美國革命也弄出了一個「訂戶市場」(subscribers’ market)。因為戰爭是每分鐘演變的,使人們急需即時訊息時,讀者願意負擔更高的訂閱費來獲取「活生生的新聞」,當時許多的Weelies,隨著訂閱人數上升,報社的關注焦點也從廣告主轉向讀者本身,革命時期的報社接連發行的「號外」(extras)與「新聞單張」(broadsides),以及半週刊與三日刊的興起,都反映出版者對這種需求的回應。
然而,隨著戰爭結束與和平回歸,許多讀者開始退訂,發生了一波恐怖的退訂潮(抖),不少報業同仁因而倒閉,使得日報必須找到新的營運基礎。最早的答案,是那些代表商人階層利益、結合商業與政治資訊的報紙。
Lee(pp 59-60)整理了從 1790 年至 1820 年各個十年的報紙名稱變化,可以看出它們在性質上的演變——1790 年以前以商業導向為主,1800 年之後逐漸轉向政治導向。1790 年時,現存的八份報紙中有五份名稱中含有「Advertiser」;1800 年時為二十四份中的二十份;1810 年則是二十六份中的十三份;1820 年則是四十二份中的二十一份。若觀察各年代中能持續整個十年的日報,帶有「Advertiser」名稱的報紙顯然更具生命力:1790 年的六份中有五份、1800 年的十六份全數、1810 年的二十四份中有十二份、1820 年的三十七份中有二十份。
1790 年唯一的例外是《紐約日刊》(The New-York Daily Gazette),雖未冠以「Advertiser」,但仍帶有明顯的商業色彩。而當年的五份「Advertiser」之一——《聯邦公報與費城日報廣告報》(The Federal Gazette and Philadelphia Daily Advertiser)——便是由《聯邦公報與費城晚報》(The Federal Gazette, and Philadelphia Evening Post)於 1790 年 4 月 1 日改名而來,顯示「Advertiser」一詞具有強烈的宣傳與市場吸引力。因此,在 1800 年以前,幾乎所有成功的日報都以刊登廣告為榮。
Lee更指出,隨著 1812–1815 年戰爭前後的政治動員、印刷技術改良與資金來源增加,報業逐漸走向政治化的主導階段,並在 1840 至 1850 年代所謂「個人化新聞時代」(personal journalism)中達到頂峰。1820 年的統計若再加入三份成功的商業報紙,「Advertiser」類報紙的數量將更高;但此時新的政治標籤也開始出現——報名中出現「Republican」兩次、「Patriot」四次、「Democratic」一次,以及「Political」一次。後文第七章將進一步討論報紙與政黨之間的關係。
現代新聞還有一哩路
走筆至此,我大致交待了「日報」系統是怎麼在美國誕生的,但有許多東西還沒有交待。在1820年代以來的「政治指導報業」的時代,如何在催生了「華盛生特區的報業大亨集團」,這些大亨集團壟斷了華爾頓地區的印刷,控制了首都圈的消息,導致兩黨在1850年罕見的聯合出手重挫他們?又電報新聞的普及,如何徹底改變了地球上的新聞概念?最終,「客觀報導」的概念,是如何因為科技改變,成為了新聞的標準?筆者跟哈佛商學院的合作者黎君正在進行一系列相關的研究,有待我慢慢連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