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撇子女孩》是一部在世界各大影展參賽的作品,第62屆金馬獎入圍八項(其中最佳女配角一項入圍兩位),你或許以為這必定是一部很悶的藝術電影,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由鄒時擎執導的這部電影很台北、很在地,但卻也同樣地具世界性,很快讓我想起Sean Baker導演鏡頭下《艾諾拉Anora》的紐約以及《夜晚還年輕Tangerine》的洛杉磯。為什麼?因為同樣都是在描繪大都會霓虹閃爍大街後方巷弄裡,掙扎著「討生活」人們的酸甜苦辣,而且總是要經歷被羞辱的難堪時刻。
本片相當有趣、好看、有幽默有悲傷,敘事節奏以及場景設計帶有旋轉般的流暢感,部分可歸因於Sean Baker的參與,他不僅共同編寫劇本,亦擔任本片剪接。他與鄒時擎長期合作,兩者在故事推進與節奏累積上展現穩定默契,並在喜劇與社會寫實之間取得巧妙平衡,且讓空間本身成為人物關係與情感流動的延伸。
對於上述作品中的女性或跨性別者來說,生活是必須費力用「討」的,因此他們的處事態度不得不強悍。我想火爆脾氣是為了「討生活」而長出來的硬殼,這也導致幾部片中的人們都很難好好講話,非得喧嘩嗆聲、追來追去。

這些「討生活」的勞動者或許與精神分析診療室無緣,但片中母親淑芬(蔡淑臻飾)、姐姐宜安(馬士媛飾)和妹妹宜靜(葉子綺飾)這一家三口的故事,仍可隱約洩露出各種心理動力的交錯流變,試著加以描繪將是本文以下的重點。
先告訴你一個小秘密!
《夜晚還年輕》裡甜甜圈店的華裔店員,就是本片導演鄒時擎,認得出來嗎?
[底下微劇透,請斟酌。]
魔鬼的左手
住在台北的外公(陳慕義飾)看到鄉下來的五歲小孫女宜靜是左撇子,便以左手是「魔鬼手」為由來制止她。
宜靜的左手本來是用來畫畫、吃飯的,那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經驗,現在卻被說成是「魔鬼手」,這是來自外界的規訓要來定義她的身體,違反其自我經驗而強加於身上。
面對這個處境,宜靜會覺得不知所措甚至害怕,照理講應該會跟媽媽姊姊訴說,但貼心的她知道大人都在辛苦賺錢,不想再煩她們,因此「魔鬼手」的說法無法被思考、被討論亦或被排拒,只能默認。
慣用的左手現在忽然變成「魔鬼手」,不屬於自己,這是一種異化的過程並帶來痛苦。
有趣的是,宜靜天真但充滿創意的幻想開始運作,將自己分裂為好的部分和被貶低的壞部分,並且將壞的部份丟出去投射到「魔鬼手」,這算是最原始的防衛機轉之一了。宜靜或許因為家裡的經濟條件而有匱乏感,想買些夜市的小東西也不敢講,這些匱乏、貪婪、嫉羨、無能感就是壞的部分。現在左手既然不屬於自己而是屬於魔鬼,那就可以將小飾品據為己有、為所欲為:「如果你不給我,我就拿走它」。既是「魔鬼手」就不受道德箝制,原本的匱乏在此被全能自大取代,痛苦消失了。

從精神分析視角來解讀,偷竊可能是自我對抗焦慮的一種防禦機制,尤其常見於否認依賴的個體中。在此我指的是宜靜壓抑了和母親、姊姊討論「魔鬼手」事件的需求。當個體無法承認自己對外在客體(如母親、分析師)的依賴與需求時,便會採取全能的防禦機制,試圖透過偷竊來獲取客體,讓自己「變大」而貶低客體。這種行為的心理意義是一種追求快速成功的「砸櫥窗搶劫」(smash and grab)方式[1]。偷竊--強行奪取(aggressively taking)--一方面否認了被給予的願望,另一方面滿足了擁有的願望,同時避免了因「無助地渴求他人給予」所帶來的屈辱感[2]。
原始的防衛機轉自然是一種「快思」而非「慢想」。我們跟著可愛的宜靜快速穿梭於小巷間的各店鋪,感受到一種逾越的快感卻也替她捏把冷汗。
直到「天降狐獴」事件,沉痛的失落對宜靜產生莫大的衝擊。
失去的除了狐獴,還有什麼?
宜靜那隻心愛的狐獴「咕咕」,是淑芬前夫留下的遺物,卻成為宜靜日常重要的陪伴。有一天宜靜在家跟「咕咕」玩球,它不幸因為追球而從陽台墜落到街上,生死未卜,此事件還上了新聞報導。宜靜的悲痛寫在臉上,她跟宜安說,因為自己用左手丟球才會發生這種事。一日悲憤的她到廚房拿起菜刀,想要剁掉左手……我想像著會不會就在這個瞬間,因為自我保存的自戀本能,她真切認知到左手依舊是自己的一部分?她不能再怪罪「魔鬼的左手」來諉過,而是接受自己真的犯了錯。因為哀傷,宜靜心中分裂與投射作用開始減少。
「咕咕」可以做為宜靜生活中各種失落所聚合的象徵。因為它原本屬於一位成年男性,即淑芬的前夫、宜安的生父,我認為朦朧之中宜靜可能感受到它代表著某種來自「父親」的愛。「咕咕」意外事件帶來的分離效應,那種說不清楚地「少了什麼」的感覺,必然不是此刻才出現,而可能已經存在許久,但此前只是一團尚未成形的渾沌模糊,未能在心智中再現。
佛洛伊德說「在哀悼中世界變得貧乏空洞,在抑鬱中是自我變得如此」[3]。「自幼沒有爸爸」是一種空缺與一個疑問,那種空缺同時存在於宜靜的外在現實以及內在世界,但過去從未有機會成形,深埋於無意識中。失去狐獴的瞬間,現在與往昔疊合,「少了什麼」的感覺終於得以聚焦體現,而淚珠與哭泣是很具體的「感同身受」。
從鄉間搬家來到台北市,小宜靜失去的,當然也包括鄉間的悠哉安適,這是我做為一名北漂族觀眾投射的想像。
話又說回來,宜安難道就有父親嗎?這個失能的父親顯然給這個家帶來很多傷害與債務。為了保護母親,宜安甚至去醫院跟病榻上的父親嗆聲。這種「少了什麼」對她的影響又是什麼呢?跟她不計後果的性關係或許有關吧。
再推進一步,淑芬有父親嗎?在她需要金錢資助的時候,我們沒看到她父親對這一部分有任何協助性的表態,替她跟她母親做些爭取。電影在此強調台灣傳統家庭重男輕女,但男生卻只是出一張嘴,實際上沒什麼路用!
超我有兩種
以往Sean Baker電影總會在喧鬧之後安排靜下來的一幕,讓真摯的溫柔得以先凝結再舒展開來,這一幕通常放在最後。
在《左撇子女孩》中,我覺得這一幕不在最後,而是發生在宜安帶著宜靜,去各店鋪還東西說對不起的時候。原本呈現像是迷宮場域的通化臨江夜市,這時速度慢了下來(由「快思」轉為「慢想」),萌生出一種秩序感,而每個老闆都一一原諒了宜靜,那是屬於「討生活」庶民之間的溫柔包容,有點魔幻卻很動人。

在這個認錯的時刻,宜靜必須收回自己對「魔鬼手」的投射,負起偷竊行為的責任,勇於承擔罪惡感,並做出歸還這個修復性行動。這其實就是超我(super-ego)的形成,是非對錯的建立,亦即溫尼考特(Winnicott)所言小孩要覺得自由、要能夠遊戲之前必須存在的「一個框架」[4],這和父親的功能也有關。
協助宜靜完成此超我任務的,正是宜安。她宛如一位「夠好」的父母,除了要求宜靜歸還所偷物品、承擔罪惡感,同時跟宜靜強調「咕咕」事件是一個意外,跟左手無關,也並非人所能控制,以卸除她過多的罪惡感。她要宜靜為偷竊負起責任,對她本身而言卻像是一首前奏曲,於是在外婆壽宴上,關於出生,她決定要面向宜靜以及外界,坦然負起責任,承擔丟臉的羞恥感,這個轉折也是劇本細緻動人之處。
上述的超我本質上是一種「慈悲的超我」,然而與此相對的,先前外公不准宜靜使用「魔鬼的左手」,則像是一種「蠻橫的超我」,那是殖民式或黨國式的欲加之罪,類似的例子就是「說台語要處罰」、「同性戀是一種病」,你說像不像呢?
結語:心理上的「轉型正義」
《左撇子女孩》帶給我一個臨床上的啟示,那就是精神分析治療在做的,很大部分是一種超我的轉化,要把個案心中「蠻橫的超我」加工處理變成「慈悲的超我」,這可以說是某種心理上的「轉型正義」!
在這個資本主義社會,金錢驅動著世界運轉,然而許多人的生命條件長期處於負資產,根本無法累積資本,本片讓我們看見「討生活」的尖銳苦澀,淑芬、宜安、宜靜甚至外婆的議題都和錢有關。
如果你不喜歡楊德昌電影《一一》中住華廈、開BMW的菁英台北,那麼欣賞本片來做一個平衡,將是很好的策略。
至於電影中家族祕密的設定,其實已經在楊雅喆導演的《血觀音》當中出現過,近期Netflix劇集《回魂計》也出現類似的設定。
鄒時擎導演彷彿用一道共感與涵容交織的光,灑入裂縫照亮夜市勞動者的心靈,讓觀眾得以窺見。母女三人角色詮釋傑出,童星葉子綺的表演特別精采,宜靜的好奇、焦慮、壓抑與情緒波動,透過貼身近距離iPhone跟拍捕捉,必將成為觀眾難以磨滅的影像記憶。
[1] Pick, I. (1967) On Stealing: Clinical Notes on Three Adolescent Boys. Journal of Child Psychotherapy 2:67-79.
[2] Allen, A. (1965) Stealing as a Defense. Psychoanalytic Quarterly 34:572-583.
[3] 請參考我的舊作--《王牌冤家》:「我想做自己」是一個迷思嗎?
[4] Delinquency as a sign of hope (196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