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金枝》的島嶼政治說起
人類學的奠基者之一——詹姆士‧喬治‧佛雷澤(James George Frazer)在他的經典著作《金枝》(The Golden Bough)中,收錄了無數人類社會的宗教與政治儀式。我第一次讀這本書是十年前在臺大外文系的時候,去年修了諾貝爾獎得主James Robinson的政治經濟學課程《比較社會》(MIT、UBC跟芝加哥合開),James也花了許多時間討論《金枝》,也說明了這樣的神話故事,也慢慢進入了經濟學主流訓練的視野。
佛雷澤注意到,許多偏遠的小島或部族社會曾有過某種「民主」機制——這些社會會透過全民的共識或集體儀式,推舉出一位「王」。但這樣的「王」並非無限權力的專制者,而是一位被重重禁制所困的受選者。
在某些島嶼傳說中,當地人相信君王一旦登基,便須承擔全體族人的命運。他的飲食、行動,甚至生死,都受制於嚴格的禁忌與規範。為了防止他逃避責任或濫用權力,人們甚至會在他腳上套上鐐銬。這鐐銬既是束縛,也是象徵——,這樣的王,在森林深度被加冕,並由眾人之手戴上鐐銬,權力是祝福也是詛咒,它宣示權力的來源來自人民的授予,而非神的命令。佛雷澤從這些故事中看見,一種原始但深刻的政治哲學:權力的神聖性,來自其被制約的本質。
《艾爾蘭地理誌》中的反諷王權
若再往中世紀歐洲看去,這種「被束縛的王」的觀念仍在流傳。十二世紀的威爾斯文豪傑拉德(Gerald of Wales)在其《艾爾蘭地理誌》(Topographia Hibernica)中記錄了他所聽聞的奇異風俗。這本書寫於英格蘭國王亨利二世初次征服愛爾蘭的年代,內容半真半幻,既是地理誌,也是一部民族誌與帝國的觀察筆記。
書中提到,在愛爾蘭北方的森林地帶,曾有一種奇特的選王儀式:全體民眾會共同推舉一位最卑微、最貧困的乞丐成為國王。這位新王並非因血統或財富而受尊崇,而是作為「全民意志的象徵」。然而,他在登基儀式上必須「三跪九叩」,以表示對眾人的屈服。權力的授予,不是高高在上的加冕,而是一場集體儀式的壓低與屈身。
這樣的描寫,也許帶有傑拉德式的諷刺筆觸,甚至可能反映了當時英格蘭人對愛爾蘭人的刻板想像——將他們視為「野蠻而可笑」。但若換個角度來看,這段文字也揭露了另一種政治想像:君主是被民眾所造的器皿,是被制度所拘束的角色,並非權力的源泉。
從神話到政治:民主的多重神話起源
今日的政治理論往往將「民主」視為現代的發明,是十八世紀啟蒙思想、憲政革命與資本主義成熟的產物。然而,《金枝》與《艾爾蘭地理誌》提醒我們,民主政治的精神其實更為古老。它不是由哲學家從理性推理出來的制度,而是我們作為複雜的靈長類自原古一路演化而來關於「如何共同生存」的文化本能,只是這樣的文化本能在許多文明消失了。
在那些故事裡,人民不只是服從或被統治的對象,而是權力劇場的共同演員,一樣都是主角。他們透過儀式與禁制限制領袖、透過集體意志創造政治的合法性。君主雖然位居高位,但他的位置建立在一種「被監視與被束縛」的社會契約之上。這樣的政治想像,也許比現代代議制更具象徵性,但其核心思想——權力須被約束、統治必須得到眾人的同意——曾經深植人類社會的心靈深處。
結語:被遺忘的民主記憶
當我們回望這些古老的傳說,不難發現,「民主」的歷史並從未是直線式的輝格史觀,而是一段不斷被遺忘、被重新發明的歷史循環。從被鐐銬的王,到向人民跪拜的乞丐王,這些看似荒誕的故事,正暗示著一個深刻的政治真理:
統治的正當性,不在於誰擁有權力,而在於誰能限制權力。
在這種上古神話的世界裡,民主並非以投票的形式存在,而存於一種象徵秩序——它讓人類在面對權力時,仍記得自己是集體的主人。或許,真正的民主精神,正藏在那些我們以為「古老原始」的故事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