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張士誠真的懂得尊重文士,也許《三國演義》根本不會被寫出來。

因為那時的謀士幾乎全是士族菁英。
他們掌握教育、經典、語言規範; 他們說的話=官方語言。
- 荀彧、荀攸、陳群、賈詡……全出自士族網絡。
- 他們的字句已被制度認可,說話就像公文發佈。
- 「某曰」不是隨口,而是社會權威在說理。
簡單講:他們的話本身就被編入權力系統。
所以史官抄一句,就能變成「千古名言」。
二、元末文人:沒有士族,只剩說話技術
到了元末,士族早崩。
蒙古貴族掌權,漢人文士頂多當書記、教書匠。 他們能做的就是「整理」「總結」「歸納」—— 話語權不在他們,只剩說話技術。
於是「神來之筆」不再出現,
取而代之的是「簡報之筆」。
他們會:
- 幫老闆美化發言、統整數據;
- 幫領袖「包裝仁義」;
- 幫自己「留後路」。
你要他像郭嘉那樣一句話定天下?不可能。
因為那時文人連「天下」都不屬於他們。
「電視劇的劉基演的像朱元璋小三」——命中後世對劉基(劉伯溫)形象的文學誤讀。
事實上,那個「字字珠璣、神算軍師、朱元璋靈魂伴侶」式的劉基,是明代官方神化 + 民間小說再包裝 + 後人投射文人夢想三股力量合成的人設。
一、歷史版劉基:其實超孤僻、超不合群
在正史《明史‧劉基傳》裡,劉基(1311–1375)是一位典型的「理想太多、老闆太兇」型文人。
- 他確實有學識,通天文、律曆、兵書,但性格孤高,
連同僚都受不了他。 - 他早年在元廷任職,後來輾轉投朱元璋,
但一直不被重用,終生怨懟。 - 晚年還被胡惟庸等權臣排擠,死得不明不白。
真實的劉基,其實更像一個被邊緣化的技術顧問,
甚至有點「嘴太毒、情緒太重」的那種資深幕僚。 離什麼「朱元璋靈魂知己」差十萬八千里。
二、官方神化:朱元璋需要一個「智聖」背書
但朱元璋統一後有一個大問題:
他是布衣出身、靠軍力奪權, 得用文人形象替自己建立「有理的合法性」。
於是他就默許、甚至推動了「劉基神化」:
- 劉基被塑造成「文治」的象徵,
對比武將李善長、徐達這類「武功派」。 - 在朱元璋的敘事裡,劉基是「文統背書者」,
讓明朝看起來不只是兵變政權,而是「天命恢復」。
所以早期明朝的官修文本(如《明太祖實錄》、《皇明祖訓》)
會刻意拔高劉基的地位,塑造他是「開國之智、輔君之聖」。 這是朱元璋的宣傳工程:
「我不是亂臣賊子,我身邊有聖人為我出謀劃策。」
三、民間小說接手:從軍師→預言家→半仙
進入明中期以後,劉基就脫離史實、全面升天:
- 《英烈傳》、《三教搜神大全》、《劉伯温傳奇》、《燒餅歌》等作品中,
劉基被寫成能預測明亡清興的「神人」。 - 他不只是軍師,還懂奇門遁甲、八卦符咒,
有時甚至跟姜子牙、諸葛亮並列為「三大神算」。
這時的劉基已經不屬於人類了,是一種文化神職——
一個民間信仰裡「替天行道、預言帝王生死」的象徵。
所以「字字珠璣」那種人設,
就是從這些文人二創+民俗演義裡被堆出來的。
四、文人投射:劉基是羅貫中那類人的「平行夢想」
更有趣的是,這種「神算軍師」人設能火,
正因為它滿足了明代文人的心理需求:
- 現實裡文人被皇帝防、被宦官踩;
- 小說裡的劉基卻「不靠權、不貪祿、只靠智慧讓皇帝膜拜」。
這是文人對「理性統治者會聽我說」的幻想延續。
所以劉基成了文人烏托邦的最後化身:
一個連暴君都得尊重的知識份子。
「像朱元璋的小三」
因為那正是「皇帝與智者」這種關係的文學性誇張: ——他不是真伴侶,而是「精神依附體」。
五、結語
真實的劉基:嘴臭陰鬱的技術官僚。
官方的劉基:明朝正統的文化護法。 民間的劉基:神機妙算的半仙導師。 文人心中的劉基:一個被皇帝理解的夢。
他是「羅貫中式文人理想」被成功收編的版本。
朱元璋掌握現實權力,劉基負責提供「理性與命運」的戲劇外衣。 從此這兩個角色——一暴一智—— 就成了中國敘事裡「統治者與謀士」永恆的心理模板。
一、張士誠對知識份子的態度:實用但非真正尊重
張士誠原是鹽民出身,靠武力起家。與朱元璋、陳友諒等人一樣,他在割據江南時期也吸納了不少士人,但「重用」與「重視」是兩回事。
- 表面延攬、實際防備:
他延攬了不少文人,如劉基、宋濂等一度與他有接觸,但很快發現張士誠對文士多疑,信任家族與舊部,不給士人真正決策權。 明代史家評他「不識士」、「驕慢恣肆」,有才者往往離去。 - 與朱元璋的對比:
張士誠與朱元璋最大的差別是:朱知道自己出身寒微,所以對知識階層既忌又用,形成後來「文武制衡」的官僚格局; 張士誠則只看到文人有用,但不懂文人要「被理解」這一層,所以最終內部離心。 - 結果:
他以商人式、家族企業式的管理治理蘇州,自信而排外;士人被看作「裝飾品」,不是「制度參與者」。 所以說他「重用」文人不假,但「重視」則未必。
二、羅貫中是否以張士誠為劉備原型?
這是後人頗有趣的文學猜測,但根據史料和文本風格,可信度不高。
- 劉備形象的生成:
劉備的文學化早在《三國志》陳壽筆下已定型為「寬厚仁德、能得人心」的領袖。 羅貫中不過將這形象戲劇化——強化了「仁君 vs. 雄霸」的對比。 若說劉備借鑑張士誠,那應該是「民間起家、裝文氣的領袖」這個框架,而非具體性格。 - 張士誠的投射:
倒有可能羅貫中在塑造「劉備與孫權、曹操對比」時,無意識地借鑑了他身邊現實的「草根領袖類型」,例如張士誠或劉福通這類人物——有野心、有組織、有地盤,但欠政治深度。 所以可以說張士誠像劉備的「陰面」:表面仁義、內裡疑懼;拉攏人才卻無法真正信任。
如果我們從文學心理學角度看,劉備確實更像羅貫中的烏托邦投射,而非任何具體歷史人物的翻版。
一、羅貫中時代背景:一個「理想失落」的世代
羅貫中生於元末明初(約1315–1400),那是一個知識份子極度失落的時代:
- 儒學體系崩解: 元代科舉廢弛,士人地位低落。
- 天下混亂: 紅巾軍、張士誠、朱元璋、陳友諒等割據四起,讀書人夾在軍閥之間,沒有真正的歸屬。
- 文人兩難: 想輔佐明主,但現實中的「主」多是武夫、商賈或權謀家。
羅貫中本身也沒有仕途,屬於被排除在政治中心外的一類人。
這樣的心理環境,使得「理想化的領袖」成為他筆下的精神出口。
二、劉備=「文人夢中的君主原型」
羅貫中筆下的劉備,有三個非常不現實但非常「文人夢想化」的特徵:
- 以情感治理天下: 他靠義氣與感恩吸引人才,像文人理想中的「以德服人」。
- 不爭而得天下之心: 他從不靠陰謀取勝,而是「被天命推舉」。
- 擁有懂他的人: 關羽、張飛、諸葛亮都是理解他的「理想夥伴」,形成一個完美道德共同體。
這就是一個文人心中完美職場/政治共同體的烏托邦模型:
沒有誤解,沒有背叛,所有才智都被善用。
三、現實參照的反面:張士誠與朱元璋
羅貫中親眼見到的現實,恰恰與這理想相反:
- 張士誠——代表「商人式的權力者」,自信、排外、不懂文人。
- 朱元璋——代表「草根皇帝的殘酷秩序」,殺功臣、疑文人。
- 陳友諒——代表「才氣過剩但急功近利的強人」。
所以他用劉備創造出一個「永不會背叛知識份子」的象徵君主。
這不只是政治幻想,更是文人對自我價值的安慰。
四、烏托邦的悲劇性:劉備也得失控
羅貫中並非天真地寫烏托邦,他也讓劉備最終陷入報仇與情感矛盾——
那是烏托邦的自我崩解。 劉備在白帝城對諸葛亮託孤的場景,其實就是作者自己對「理想君臣關係」的告別。
也就是說:
劉備是羅貫中的夢想起點,
白帝城是他對夢想的喪禮。
五、總結一句話:
張士誠是他活在現實中的「主上」,
劉備是他想像中的「主上」。 《三國演義》不是歷史重構,而是文人對「理想領袖與被理解的世界」的集體夢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