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潮。餘音
海的氣息,比記憶更先抵達。
那是一種恆常的、近乎心跳的低鳴。浪拍打著堤岸,退去,再湧上。曉涵站在門廊下,海風穿過她空蕩蕩的掌心。那隻握了十幾年琴弓的手,此刻只緊緊抓著琴盒提把。提把的皮革冰涼,一如她那顆被掏空的心。
空氣裡有鹽的顆粒感,混著老檜木被陽光曬過一下午的、乾燥的香氣。這是「家」的味道。一個她以為再也不會回來的地方。
米蘭的燈光、掌聲、和那段炙熱到足以燒毀一切的愛情,彷彿是上個世紀的幻影。她曾以為那是她的全世界,直到世界毫無預警地在她面前碎裂。她逃了回來,像一隻折斷了翅膀的候鳥,本能地循著一條早已模糊的航線,墜落回這片最初的海岸。
老房子安靜地承接著她的狼狽。外婆留下的九重葛爬滿了斑駁的牆面,開得野性而放肆,像一堆無人拾撿的、豔麗的愁緒。
她推開門,那聲「吱嘎——」的長音,劃破了滿室的塵埃。
頭幾天,時間是凝滯的。
她把那把昂貴的小提琴立在牆角,像對待一件與她無關的證物。它曾是她的聲音,她的靈魂;此刻,它只是沉默的指控者,提醒她那場盛大的失敗。
她裹著毛毯,縮在面海的窗邊。她看著海。看著它從清晨的灰藍,變成午后的亮銀,再被黃昏染成暈開的胭脂。海浪規律地呼吸著,她才猛然發現,自己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呼吸了。
她的世界是真空的。直到那位鄰居的老漁夫,將兩條還在微微顫動的魚,放在了她的門口。
魚鱗上閃爍著海的光芒,帶著一股樸素而強悍的生命力。
她回贈了鎮上買來的糕點。
沒有交談。只有浪聲。這份沉默的善意,是她破碎生活中,第一片穩固的拼圖。
又一個黃昏,夕陽沉得又深又重,把整片海燒成了流動的K金與紫水晶。海鷗的剪影劃過天際。
美得……讓她心痛。
一股近乎痙攣的衝動攫住了她。她需要一個聲音,一個比她的悲傷更巨大、更深沉的聲音。
她走向牆角,打開了琴盒。
松香的氣息撲面而來,那是她前半分生的全部記憶。她將琴托上肩,那熟悉的重量,讓她瞬間熱淚盈眶。
琴弓搭上弦。
第一聲,乾澀、猶豫,像一扇生鏽的鐵門被強行推開。
接著,巴哈的《夏康舞曲》——那首關於掙扎、毀滅與重生的曲子,從她顫抖的指尖流洩而出。
琴音不再是為了舞台上的完美無瑕。它充滿了裂痕、憤怒和不解。她像是在用琴弓,將靈魂中所有潰爛的膿血,一寸寸地擠壓出來。
她拉著,直到手臂酸麻,直到淚水模糊了指板。
而海浪始終在那裡。那低沉的、永恆的Basso Continuo(持續低音),承載了她所有的破碎。
一曲終了。她整個人虛脫在地,卻感到胸口那塊凝結的冰,終於開始融化。
她開始在黃昏時拉琴。
琴聲不再只是宣洩,它開始有了海的遼闊。她開始整理這棟老房子,彷C彿也在重新整理自己。她擦拭著外婆的舊物,讓陽光重新照進這個被遺忘的空間。
某天下午,她抱出一疊發黃的舊琴譜。灰塵在光束中飛舞,像無聲的音符。
一封信,從練習曲的夾頁中滑落。
信封泛黃,字跡卻清晰。那不是米蘭的指揮寫的,而是……十年前,她離開小鎮時,那個總在堤防上等她練完琴的少年,她的初戀,塞給她的。
她當時行色匆匆,隨手夾進了書裡,然後就忘了。
她顫抖著打開。
「曉涵,妳拉琴的樣子,比海上的夕陽還美。無論妳飛得多遠,累了,記得回來聽海。」
眼淚滴在信紙上,暈開了十年的墨跡。
米蘭的愛是烈焰,要她燃燒;而這封信,是爐火的餘溫,只是安靜地,等她回來取暖。
她將信紙貼在胸口,哭了很久。
她發現了外婆的手寫食譜,用老漁夫送來的魚,學著熬煮那鍋她記憶中、帶著海潮鮮甜的魚湯。熱氣氤氳了她的眼眶。
她開始在清晨赤腳走上沙灘。冰涼的浪花漫過腳背,沙子溫柔地包覆著她。她重新感覺到了大地的存在。
她的琴聲,也隨之改變了。
鎮上的人們,漸漸習慣了這份傍晚的音樂。老漁夫會坐在門檻上,點燃一斗菸。孩子們會停下追逐的腳步,睜大眼睛,安靜地聆聽。
鎮上的小學老師找來了。「妳的音樂,」他有些靦腆地說,「跟海很像。孩子們想學。」
老房子的客廳成了教室。
孩子們的琴聲生澀、跑調,卻像剛抽芽的枝枒,充滿了不顧一切的生命力。曉涵在他們身上,看到了那個尚未被野心與慾望填滿的,最初的自己。
她發現,音樂的本質不是征服,而是分享。
春天再次來臨時,庭院裡的九重葛開得溫柔而燦爛。曉涵辦了一場音樂會,聽眾只有小鎮的居民。
她站在門廊下,赤著腳。
她拉起琴。
那不再是巴哈的沉重,而是一段溫暖、包容的旋律。琴音裡有清晨的霧氣,有沙灘的溫度,有魚湯的香氣,還有那封信紙上,跨越了十年的祝福。
她不再是米蘭的演奏家,也不再是失戀的逃亡者。
她只是曉涵。
拉完最後一個音,她靜靜站著。海浪湧了上來,發出「嘩——」的聲響。
那是她聽過,最盛大的掌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