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夜晚看不見星光,並不表示天空沒有星星,晚風帶著些許涼意,夏季已悄悄遠走。林之謙沒再去找張遙,當他們再次見面時,已經是一年的尾聲。
葉穎中的工作室里,張遙正在幫沈風劃一張圖,沈風站在她身後,不時提出意見,林之謙一進門就引起大家的關注,幾個女助理尤其熱絡,圍過去又說又笑,沈風見了他,下巴輕抬,兩人眼神交會,十分有默契。
也許真的太久沒有聯繫,張遙覺得有點尷尬,看了他一眼,繼續低頭畫圖。葉穎中聽見騷動,從樓梯上探出頭,喊道:「快上來!我們正要連線,剛好趕上。」林之謙經過張遙身邊,輕輕說了聲:「嗨!」張遙也報以微笑。待他上去後,沈風在張遙耳邊小聲說:「你們在搞曖昧。」
晚上工作室舉辦小型聚餐,請外燴公司佈置了西式餐點,大家或站或坐,輕鬆聊天,兩面陽台都敞開,夜風吹進室內,隨著琴聲飄蕩在每一個角落。林之謙剛剛開完冗長的會議,整個人顯得有些疲憊,他來到張遙身邊,沈風也在。
「小風,有拍新片的打算嗎?」林之謙問。
「還說!好不容易清淨一點,以後再也不敢客串什麼角色。」說完又轉頭問張遙:「一起吃杏仁湯那次被拍到了,妳沒被認出來吧?」
「有被一個小孩指出來,才曉得你是知名人士。」 張遙笑著。
「真怕了,千萬別再一次。」
林之謙手握玻璃杯聽他們說話,嘴角掛著若有似無的笑意,也許是累了,向來最鬧的人今晚安安靜靜,沈風似乎有所察覺,找了個藉口走開,留下他們倆人。
「快考試了,準備都順利嗎?」他問。
「還可以。」
「應該沒問題。」
「希望如此。」 張遙說。
「我下星期去美國,年後回來。」他說過會提前告訴她的。
張遙低頭喝著已經沒有氣的氣泡水,微光下看不清神色。
季節的變換是一個漸進的過程,溫柔而緩慢,當人們赫然驚覺時,卻又是一瞬間的事。本城的冬季以濕冷著稱,時常下雨,張遙幾乎天天待在家裡練繪圖,前不久沈風教她用電腦軟體繪制設計圖,她一學就上手,加上勤練,現在已經可以幫工作室繪制一些簡單的案子,意外地為自己賺進一些小小收入。第一筆酬勞匯進來那天,張遙兩手交疊在胸前,感受到一種從未體會過的踏實,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憑自己的本事掙錢。
除夕前兩天,李阿姨準備了一桌張遙喜歡的菜,臨走前還放不下她一個人孤零零過年,張遙說:「我正好可以懶一懶,多好!」在周家當媳婦這些年,張遙總是從除夕忙到初六,傳統習俗一套又一套,周太太一樣都不許少,傭人們都回鄉過年了,就只張遙一個人忙,周太太負責指揮,還不准永成幫忙。
今年倒好,單身一人樂得輕鬆,當然她也不是真的無親無故,遠在英國的母親已是多年沒有來往,只是張遙並不打算改變現狀。為了不讓自己胡思亂想,她自告奮勇參加工作室里一個有點難度的案子,葉穎中才考慮了兩秒鐘就答應,年假期間大家都休息,她剛好可以趕趕進度。
一個人過年的不只張遙,永欣正好出差在外,也是一個人在異國過年,不過她天性好熱鬧,早就安排了娛興節目,準備夜夜笙歌,張遙在電話這頭都可以感受到她那頭的歡樂氣氛。
在周家這裡,傭人們跟往年一樣各自回鄉了,除夕這天顏玲玲自告奮勇過來幫忙,當然她是不可能讓自己忙得團團轉的,帶了兩個能幹的助理過來,一桌佳餚準備得妥妥貼貼,周太太也指揮得不亦樂乎。因為還沒有過門,顏玲玲不在周家過夜,晚飯後周永成開車送她回去。
「又犯頭痛了?臉色不太好。」顏玲玲輕聲詢問。
「可能有點累吧。」永成說。
他手上好幾個案子同時進行中,這陣子真是累壞他了,顏玲玲如此作想,她不願讓自已往另外一個方向臆測。到顏家,周永成又進門陪顏老下完兩盤棋,這才被放行離開。
坐上車,他閉起眼睛往後靠個幾秒鐘,然後發動引擎,深深吸進一口氣,踩下油門。只一個人的時候他才開快車,還有載著張遙的時候,上次車禍應該就是老天爺對他發出的警告吧,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像現在往大學城的方向開去一樣。
窗外陸陸續續傳來炮竹聲,張遙整晚都糾結在一張圖稿上,越畫越不滿意,她發現自己有點浮躁,不知道是因為心情浮躁才畫不好,還是因為畫不好所以浮躁。推開筆記電腦,她起身走到陽台上,本想吹吹風提神,卻一眼看見周永成的車子停在樓下,他本人站在車外,背靠著車門抽煙,彷彿有感應似的,也抬起頭向上看。張遙愣了下,乾脆趴在欄桿上仔細端詳他,好久沒見,似乎瘦了些,距離拉出安全感,他們肆無忌憚地凝望彼此。
可能仰著脖子酸了,周永成低頭掏出手機,接著張遙就聽見叮叮聲,她故意不去看訊息,又叮叮響幾聲,周永成乾脆熄掉手上的煙,直接走向公寓。這下張遙急了,忙拿起手機打給永成,「你別上來!」她劈頭就說,「那妳下來!」永成的聲音有些沙啞,張遙停了幾秒,下定決心,說:「你知道菲菲的父親是誰嗎?是別人的丈夫。」 周永成停下腳步,此時外頭鞭炮聲大起,午夜十二點,張遙對著電話那頭:「新年快樂,永成。」 說完便結束通話。
從他跟顏玲玲訂婚那一天開始,她就知道不可能再回頭了,這無關愛情,而是一個負罪者的宿命。
說出深藏多年的秘密,張遙並不覺得輕鬆,年少時的任性妄為讓她與母親決裂,更讓菲菲獨自承受所有後果,而她——犯下一切錯誤的人,卻從地獄中回來,若無其事地活在陽光下。想到這裡,她再也無法面對自己,連一絲微弱的光線都變得刺眼,熄滅了室內所有光源,她坐在黑暗的房間里,陷入長長的回憶中。
曾經她以為的愛情,不過是男人在婚姻之外尋歡作樂的幌子,她不顧一切去保衛的,原來只是一場遊戲,遊戲結束就什麼都沒有了,在那簡陋又寒冷的破屋子里,一無所有的她連一個溫暖的懷抱都給不了那孩子。
當雙眼逐漸適應黑暗,窗外照進來的月光漸漸明亮了她的視線,窗前一隻蝴蝶正撲上撲下,是了,陽台上的茉莉花正綻放,但她不敢再走近陽台,不敢接近那縱身一躍的巨大吸引力,軟弱是一種放縱,她明白只有繼續活著才是贖罪。
林之謙在大年初一的清晨回到這座城市,空間上的距離讓他發現自己的心早已離不開那人。當他的車子來到張遙公寓前,一輛黑色賓利正緩緩開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