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撐過專案 v1.0 就能從加班地獄畢業，結果發現那只是新地獄的入學考。 在 S 裝置的新品發表會這一天，我正式被宣告成為「地獄事業部」的創始班底——連拒絕的權利都沒有。
在歷經三週把公司當家、把提神飲料當水喝的日子後，這玩意兒終於要公開上市了。
公司一樓那個平常充滿便當味的小型會議廳，被臨時改造成看起來很像一回事的「新品發表會場」。背板上印著那台新裝置的名字——暫時就叫「S 裝置」——下面還有一行看起來很高大上、充滿科技感，但實際上連我們研發自己都翻譯不出人話的標語。
我們這群連續爆肝三週、臉色比螢幕還蒼白的工程師，被安排坐在中後排，功能相當於活動式人形立牌，負責在老闆講完話時製造人類存在的聲音。
前排坐著一整排西裝筆挺的高層，髮膠抹得比我們的 code 還亮。
我右手邊的阿哲主任一邊打哈欠，一邊用腹語術跟我對稿：「等一下 Demo 如果 crash，我就說是『真實情境演練』，順便展示自動重啟功能，可以嗎？」
我左邊的許主任則緊抱著筆電，螢幕還停在 Linux console 上狂刷 log，他眉頭鎖得能夾死蚊子，嘴裡念念有詞：「拜託不要在發表會這一場才給我出現 kernel panic，我心臟承受不住……」
「放心啦，」我嘴巴上安慰他，心裡其實在祈禱房間裡所有的電源線都沒插緊，「真的出事就說是為了預留未來的 upgrade 空間，這是『保留彈性』。」
燈光一暗，主持人那種亢奮到不自然的聲音響起： 「各位貴賓、各位同仁，大家早安！歡迎來到本公司最新前瞻產品——S 裝置——的新品發表會！」
台下響起一陣掌聲，節奏有點虛，顯然大家的靈魂都還沒上線，但勉強算熱烈。
主持人暖場幾句後，重頭戲來了：「接下來，讓我們以最熱烈的掌聲，歡迎本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
音量瞬間被物理性調大。大老闆走上台，表情是那種練習過無數次、充滿「穩健與遠見」的標準神情。他站在台中央，一手按在 S 裝置的展示台上——那動作讓我心驚膽跳，深怕他手勁太大把我們用膠帶黏好的外殼壓爆。
「各位，今天是公司很重要的一天。」
「這個 S 裝置，不只是我們產品線的一個新成員，更是帶領我們撞開新市場大門的破門槌。未來幾年，公司會把所有籌碼都壓在這個賭桌上，希望透過這『一系列』產品，燃燒出新的成長引擎。」
當他說到**「一系列產品」**時，我的心律瞬間不整。
等一下，手上這一台連開機都要看農民曆了，你現在跟我說已經在規劃「一系列」？
前排的阿哲主任嘴角抽搐，小聲吐槽：「老闆講得好像第二代、第三代都已經在倉庫 shipping 了一樣……」
許主任推了推眼鏡，眼神死寂：「你忘了嗎？在投影片上，『未來』永遠是最穩定的產品線，因為它還不需要過 QA。」
董事長話鋒一轉： 「當然，這個專案能活到今天，沒變成爛尾樓，要特別感謝一個人——我們 S 產品線的推手，也是 X 事業單位的負責人——嚴副總。」
主持人立刻像是打了腎上腺素：「讓我們再次用最熱烈的掌聲，歡迎嚴副總上台！」
嚴副總——也就是我們私底下尊稱的「嚴老闆」，帶著他那招牌的微笑走上台。那笑容很標準，但我總覺得那是鯊魚看到血的表情。
他一上台，自然地接過麥克風，站在那台隨時可能當機的 S 裝置旁，氣場像極了電視購物台的王牌主持。
「謝謝董事長。」他優雅地鞠躬，眼神掃視全場，那目光像是在點收牲口。
「我知道，在座大概有一半的同仁，這三週的睡眠時間加起來還不到二十四小時。不過看看你們，氣色不錯，今天終於可以一起見證這個階段性的奇蹟——S 裝置的正式發表。」
他停頓兩秒，補了一句足以讓全場工程師心肌梗塞的話： 「當然，這只是開始。」
我腦中的警報器瞬間炸響： 只‧是‧開‧始。 在職場翻譯機裡，這四個字的意思通常是：你們的肝，我預定了，且恕不退換。
嚴老闆開始滔滔不絕地講 S 裝置的定位：什麼「嵌入式生態系」、「無限延伸架構」、「全方位衍生機種」。簡單翻譯就是：這顆半生不熟的 SoC 加上這個搖搖欲墜的底層架構，我們打算用到海枯石爛，榨乾它最後一滴價值。
投影片切到功能介紹頁，一位不識相的合作夥伴工程主管舉手了： 「想請教一下，S 裝置本身有內建 Web 介面可以設定嗎？還是一定要透過你們那個……嗯，復古的 Windows 工具？」
那一瞬間，時間彷彿凝固。我可以清楚感覺到整個研發區的空氣凍結了 0.5 秒。
阿哲主任倒吸一口涼氣：「來了，靈魂拷問。」 許主任默默把筆電螢幕壓低，像是在掩蓋犯罪證據，氣音說：「拜託別叫我 Demo Web UI，那東西現在是靠每五分鐘重啟一次 httpd 在維持生命的。」
因為——除了那套「祖傳 Windows 設定工具」外，我們的 Web UI 是這三週在地獄火坑裡用膠帶和祈禱硬黏出來的，雖說是「堪用」，但比較接近「薛丁格的貓」，你不去點它，它就沒壞。
嚴老闆不愧是老江湖，臉上的笑容連一微米的變形都沒有： 「目前的版本，我們策略性地選擇以 Windows 工具為主，這是為了讓現場部署更『單純』、管理更『集中』。不過，針對 Web 介面這塊，我們已經有初步規劃，會作為後續 S 系列產品的重要發展方向之一。」
「初步規劃」。 對工程師來說，這個詞的恐怖程度僅次於「今晚留下來開會」。它的意思是：需求我答應了，時程你們自己吞。
我轉頭用氣音問許主任：「所以我們那個已經會動的 Web UI，現在被降級成『初步規劃』？」
許主任聳聳肩：「往好處想，至少不是『列入評估』，這已經是肯定句了。」
嚴老闆講到這裡，語氣突然變得莊嚴，彷彿要宣佈國號： 「講到這裡，我想順便宣佈一件事。」
台下原本眼神渙散、正在思考午餐要吃什麼的同事們，瞬間回魂。
「從今天開始，在公司內部，我會正式啟動一個全新的戰鬥單位——」
他刻意放慢語速，字正腔圓地吐出那幾個字： 「『地．獄．事．業．部。』」
台下死寂了一秒，接著爆出幾聲壓抑不住的、類似神經質的笑聲。 有人低聲問：「HR 審核這個名字的時候是不是喝醉了？」但大家很快恢復了「我就靜靜看著你裝逼」的表情。
嚴老闆面不改色地繼續： 「名字雖然聽起來有點驚悚，但这代表了我們的決心——我們要將那些最棘手、最複雜、別人不敢碰但對公司最關鍵的產品線，集中起來，以『內部創業』的精神來運作。」
「地獄事業部的第一個核心任務，就是以 S 裝置為母體，繁殖出一整個系列的衍生產品。不管客戶要圓的扁的、要上天下海，只要是用這個平台改出來的，通通歸地獄事業部管。」
他說出「通通歸地獄事業部管」這句話時，視線精準地落在我們這排工程師身上，那眼神充滿了慈愛，像是在看一群待宰的肥羊。
阿哲主任長嘆一聲：「聽起來以後所有的客製案只有四個字的 SOP——『下地獄吧』。」
我補刀：「以後我們的名片不用印職稱了，直接印 Location: Hell, Level 18。」
旁邊一位剛入職的新人顫抖著說：「完了，我們是不是被宣判流放地獄？」
我看著台上意氣風發的老闆，淡定地回他： 「傻孩子，你搞錯了。這不是流放，是『正名』。原來我們早就在地獄裡，只是今天終於領到了戶籍謄本。」
董事長在台側滿意地點頭，顯然覺得這個「地獄」的概念非常 Rock and Roll。
他拿起麥克風補充：「公司會把地獄事業部當作一個試驗場，給予更多授權，也會用比較創業的方式來看待。資源會集中在這裡，未來 S 裝置的一系列延伸產品，就由這群人來扛起來。」
「當然，」他看向我們這一群背景板，眼神充滿期許，「辛苦是一定會辛苦，但我相信，成果也會是屬於你們的。」
台下掌聲再度響起來。
聽在別人耳裡，這是一段激勵人心的創業宣言。 聽在我們這些三週沒日沒夜趕出第一版 S 裝置的人耳裡，那掌聲的翻譯大概是：
恭喜你們，版本 v1.0 只是進入地獄事業部的入場券。 真正的地獄，現在才正式開放參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