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光影在颱風初歇的夜晚被濯洗得格外清晰,路面的積水映著霓虹燈,搖曳成一片片盪漾的彩墨。我坐於街邊小攤,喧囂人聲如海潮般將人裹挾其中。鄰桌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忽然高聲講起笑話——歲月的皺紋在他臉上縱橫如溝壑,卻不妨礙他笑得像被風鼓動的帆,眼中竟有淚光如星子閃爍閃爍起來。我怔住了:這笑聲裡的淚珠,莫非是生命漫長的磨礪中,所凝練出的一顆微苦卻晶瑩的鹽?
那笑聲裡的淚顫巍巍懸而未墜,竟驀然勾連起我心底另一幕舊事。一條幽深冷巷,雨水敲打青石板,淅淅瀝瀝如天地間無聲的哭泣。我偶然瞥見巷尾一位中年婦人獨倚門框,無邊的愁苦分明在她眉宇間刻下印記,然而嘴角卻在雨裡微微上揚。她手中緊攥著一張泛黃的照片,對著鉛灰的天空,笑容竟在雨簾中像開了一朵安靜的花。我站在濕漉漉的巷口,竟一時分不清她臉上滑落的,究竟是雨水還是淚水——那笑靨如薄薄輕紗,覆於深潭似的悲戚上;而悲戚的濃墨,反襯出笑容如微光般,竟是一種無聲而深刻的倔強。
悲歡如此糾纏,或許人類靈魂深處藏著一種天然自癒的玄機。那位老者,想必也曾被命運擲於絕境,但笑聲早已成為他治癒傷痕的良藥;那位婦人,縱使被憂愁圍困,嘴角依然在雨中升起一道無聲的虹橋。這使我憶起莊子鼓盆而歌的曠達,亦想起古希臘哲人於命運風暴中的從容微笑——原來靈魂這精妙容器,並非只取一端,它竟能同時啜飲苦酒與甘露。悲喜是人間正反兩面的空氣,我們每時每刻呼吸的,原是這混合了淚水的笑與混入了笑的淚。不久,老者的笑聲漸弱,他歇息下來,目光投向一片霓虹燈管滴落的彩墨。他忽而輕唱起一支老舊歌謠來,歌聲在濕漉漉的夜色裡浮沉,在燈紅酒綠中竟有幾分蒼涼。那曲調蜿蜒飄散,彷彿在明滅絢爛的光影裡,為所有在悲歡中泅渡的靈魂描出一縷無聲的慰藉。我坐在喧囂深處,忽然明白了:這世間的笑與淚,恰如暗夜交織的陰陽,彼此滲透,卻又在神秘的轉換中孕育出生命堅韌的底色。
那晚霓虹亮得刺眼,老者歌聲蒼老如古木低吟。我忽然頓悟:人間悲歡本同源。所謂「在歡笑中落淚,在憂傷中微笑」,並非情緒錯亂,實乃生命深處一種微妙的辯證——是靈魂於命運漩渦中自行平衡的精緻智慧。
當人生舞台的燈光驟然轉換,悲喜輪替登場,我們何不效仿那老者?讓笑聲中裹著淚水的重量,使淚水裡亦折射出微笑的微光。
原來最高境界的真性情,恰好在此交匯——悲歡如兩股清泉相激,於交匯處湧出生命的不息活力,更能映照出靈魂的深度與韌性:笑淚交織,方顯生命的全貌,這才是我們穿越人間風雨真正不滅的舟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