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買了一口棺材鑽了個小洞，每天躺在裡面，透過小洞和臥室牆上的縫隙偷看隔壁鄰居。
起初只是想體驗死後的感覺，想說要躺在真正的棺材裡面才逼真。我把蓋子半掩，以免真的窒息死在棺材裡。活人躺進棺材卻被悶死，自以為是活人殉葬，大概會成為世紀大笑柄。
誰知道才躺不到一天就開始腰酸背痛。本來還幻想著像吸血鬼那樣雙手交叉抱胸、眼睛一閉往後一倒，就能在棺材裡沉沉睡去，看來我是太看得自己了。不過這也是當然的，本來就不是做給活人躺的容器，再說死人躺進去的時候下面好像也會鋪東西吧？
所以我鋪了棉被和枕頭，就跟躺在床上沒兩樣，只是在狹窄的空間反而有種親密溫暖的感覺，就像跟自己擁抱。只是這種舒適的狀態也沒持續多久。
真無聊。
平常連冥想都做不到五分鐘的我，要我躺在那裡什麼都不做實在太困難了，於是腦袋開始全速運轉、胡思亂想，想起那隨著年紀增長變得怪裡怪氣的好友，過於老實的個性幾乎成了不知變通和愚蠢，話也變得異常的少，大概是在有毒的職場被弄得頭殼壞掉了。
雖然沒事會買棺材放家裡的我也是沒什麼資格說人家怪啦，不過我本來就算是個思想比較極端的人士吧，但怪咖極端人士如我可不喜歡物以類聚，對其他各領域的極端人士也是蠻不屑的。極端環保人士動保人士宗教人士政治狂熱者，或對瑣碎到不行的小事有異常堅持的魔人，又或是只遇到一點小事就要貼到社群媒體昭告天下跟大家告狀發牢騷的那種人，這些人我都讓我反感，才不想跟這些怪人被歸在同一類呢。
我就是如此麻煩又怪異的人，所以才演變成買棺材放在家裡躺。只是這種事情越想越不爽，我到底在做什麼呀？我需要的是找到能讓我全心投入到沒時間胡思亂想的事物。
對了，牆壁上的縫不知道還在不在？幾年前地震震出了裂縫，因為在接近地面處不太明顯就沒去管它。我爬出棺材一看，這不就在旁邊嗎？我側躺在裂縫旁，瞇眼看了過去，有腳在動！看樣子是隔壁的阿桑。沒想到可以直接看到鄰居，這不就是免費的監視器嗎？對照了一下，高度剛好！
我拿了電鑽，對照裂縫的高度，把棺材移過去對齊做記號，然後在同一位置鑽出一個洞。我再次躺進棺材，眼神穿過剛剛鑽的洞和牆上縫隙，隔壁鄰居家一覽無遺啊！據我所知，隔壁住著一對老夫妻，也算是附近的老鄰居了。先生幾乎整天待在家，阿桑則是偶爾會在附近遇到，負責張羅家中所有事情，就是這個年齡層隨處可見的那種傳統家庭構造。不過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想看這樣的夫妻到底平時在家是怎麼互動的，要是能看到什麼勁爆的吵架畫面就更讚了。
只用肉眼看到地面還不夠，我馬上在網路上買了口袋型望遠鏡，放在狹窄的棺材裡剛好，這可是敦親睦鄰不可或缺的工具。在望遠鏡送來之前，還是先用肉眼觀察，掌握一些基本資訊吧。
這位退休在家的先生真不知道該說是廢物還是暴君，過著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可說是不具備生活和行為能力，服侍他的人自然就是太太、我口中的阿桑。一整天下來兩人的對話少之又少，除了先生命令式的叫太太拿遙控器、晚餐呢、衣服洗好了沒等要求以外，太太幾乎不主動說話，平常家裡一片死寂。太太大多煮完飯就進房間或出門，像是做完不得不做的事情就想趕快閃人，消失在視線之外。為此我很慶幸牆上的縫隙是在我家客廳，連接到隔壁戶也是客廳。
望遠鏡送來後，我的視野變廣闊，只要伸入小洞，隔壁客廳一覽無遺。先生每天就坐在電視機前，不是看電視就是看報紙，幾乎不出門，反正只要出一張嘴就有人幫他完成日常生活大小事，還真方便。太太則每天忙碌穿梭，除了應嘴叼的先生要求每天煮三餐以外，洗衣洗碗拖地洗廁所，出門大多也是去菜市場或超市採購食材，太晚回來先生又會開始念怎麼去這麼久？
這先生除了隨意使喚太太，又愛碎碎念以外，最討厭的就是愛說教，我才開始觀察一個禮拜耳朵都快長繭了。因為他每天都在看新聞，最愛評論時事，說著以前的年代如何如何，現在的社會怎麼會這樣，從前的傳統道德面臨瓦解，或吹噓著年輕時的豐功偉業，其實也不過是某政府部門的公務員做到屆齡退休而已。
面對這些沒有價值的男性說教，阿桑的因應方式倒是很令我敬佩：當作耳邊風、裝作沒聽到，除了對方每講二十句左右適時敷衍附和個「這樣啊」以外，其他時候她都繼續做自己手邊的事。不知道這種相處模式究竟是她難以擺脫對丈夫在傳統婚姻裡崇高地位的遵從，畢竟被權威壓抑久了連反抗的意志都可能消失，還是她以前曾試圖反駁和回嗆，只是會演變成對方罵得更兇或講更久的麻煩事態所以乾脆假裝沒聽到。
本以為這種無聊的情況會一直持續下去，正當我想放棄觀測計畫時，竟迎來戲劇化的大逆轉：先生中風癱瘓了。某天下午阿桑出門時，我聽到隔壁傳來一陣巨響，趕緊拿望遠鏡一看，原本坐在椅子上的先生跌落在地，似乎動彈不得也發不出聲音，很快就昏過去。基於偷窺狂的一大守則，我絕對不能被發現自己的偷窺行為，當然也不能插手觀察對象的死活，所以我在棺材裡把身子轉正平躺好，和這位先生一起等待阿桑出現。
半小時後我隱約聽到隔壁的開門聲，趕緊重新架好望遠鏡。阿桑打開門看到倒在地上的先生的反應不是驚慌失措，而是異常冷靜的站在一旁睥睨他。我放大近看阿桑的臉，百無聊賴、面無表情，渾身散發出一股現在又怎麼了？又想叫我幹麻？的煩躁感，平常麻煩我這麼多還嫌不夠嗎？
本以為他已經氣絕身亡，阿桑慢條斯理的蹲下來姑且量了一下脈搏、把手放在他鼻孔前，沒想到竟然還活著。只見阿桑心不甘情不願的打電話叫救護車，說剛回家就看到老公倒在地上，還有微弱呼吸。根據醫護人員和她的對話，初步判斷似乎是中風，接著很快就送醫院。
阿桑返家已經是晚上九點多，滿身疲態，倒頭就往沙發躺。至少自我開始觀察以來，先生整天在家時，阿桑從來沒有做過這個動作，說不定是多年來在家第一次真正放鬆吧。電話響起，我聽著阿桑跟聽起來是兒子還是女兒的人說爸爸中風住院，已經請了看護去醫院。
從那天起，我感覺阿桑整個人的氣質轉變。在先生住院尚未返家前，她在家腳步輕盈，做家事時還會哼歌，最大的轉變大概是三餐隨心所欲地吃，也不用每次都花時間煮豐盛的全餐，每隔兩天就會叫外送。
三個多禮拜後，終於出院返家的先生坐著輪椅，仍然癱瘓且幾乎失去語言能力。身體上的弱勢，連帶將多年來盡享的父系權威削弱殆盡。他中風半身癱瘓後，夫妻的權力關係開始逆轉。
我看到阿桑有如出現雙重人格。
阿桑接先生返家那一天，仗著先生已經無法回嘴或用男性權威的優勢恫嚇她，一關上門劈頭就是一陣辱罵。我這輩子做牛做馬服侍你這麼久還不夠嗎？你現在出這一招是想整死我啊？要不是貴得要死我早就把你送到養護所啦。
就像是用先生中風再也無法好好說出完整的一句話來換似的，太太的話急遽增加，把累積了幾十年份的憤怒以每天十個多小時的量傾洩而出，一邊處理便溺物，一邊連珠炮數落先生是多廢物垃圾的人類，這些年你把我當奴隸使喚，以為自己是大王，也沒賺幾個錢就在那邊囂張，老娘之前是錢不夠才忍氣吞聲，反正女人平均壽命長，忍到等你死掉我就自由了，現在我看你吼活不過兩年啦，你一口痰吞不下去就葛屁了啦，垃圾人。
真是精彩極了。考慮到這是蓄積至少數十年的怨恨，我邊聽著阿桑饒舌般對癱瘓的先生破口大罵一邊暗自叫好，忍不住想拍手尖叫笑到肚子痛，沒想到平常在超市擦肩而過、偶爾會點頭打招呼的極普通阿桑口條這麼好。
雖然中風也不是不可能恢復，但我猜阿桑絕對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把先生帶回家照顧說不定也有這一層考量吧，沒辦法再次救活才是最佳結果。所以那一天深夜，先生有口痰咳不上來，面露痛苦的用眼神乞求著太太時，她用力把輪椅一腳踢倒，先生就像中風那天一樣倒在地上時，她沒有叫救護車，只是用同樣的死魚眼冷冷地看著先生的生命逐漸消逝，等到他氣絕之後才把輪椅扶起來。
老實說我撐到這麼晚不睡覺已經很累了，以我對阿桑的瞭解，她大概會假裝在睡覺沒聽到，隔天早上才驚覺先生已經過世，到時候再打電話就好。
我挨著棺材裡柔軟舒適的棉被和枕頭，想著我買這口棺材的初衷是感受死後的世界，雖然和當初想像的不太一樣，卻仍以另一種形式體驗了死亡，這種機會可不是常有的呢。我邊想邊陷入沉沉睡眠，差不多可以想辦法把棺材處理掉了。
隔天一早，我在隔壁一陣騷動中醒來，阿桑似乎已經打電話聯絡相關單位，他先生中風時情況嚴重，在家裡過世也沒什麼太大疑點，所以很快就進入處理後事的環節。這時家裡多人進進出出，但阿桑總不可能整天待在家，總會出門喘口氣吧？更何況又不是什麼恩愛夫妻，沉浸在悲傷之中這個階段就免了。
先生過世的第三天傍晚，終於等到她出門，我也趕緊跟上，前往附近的超市製造巧遇，沒在超市遇到應該也會在路上碰頭，希望我的猜測沒錯。根據我這些日子以來的觀察，阿桑對廢物老公恨之入骨，現在終於死了不會想多花錢料理後事，再加上省錢又貪小便宜的歐巴桑性格，一定會想用最便宜的方法處理。
這時就換我出場了。
我一進超市，果不其然看到阿桑在打折區徘徊，假裝巧遇似的靠過去問候，說阿姨好久不見，最近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嗎？聽說您先生過世了。阿桑倒是表現得很爽朗且光明磊落，完全看不出前一天還在對在地上掙扎將死的先生吐口水，因為見死不救而間接放任其死亡。她跟我說還好啦！他中風之後身體狀況就很差，年紀也不小了，謝謝你關心。
我接著表現出欲言又止的樣子，拉阿桑到旁邊小小聲說，問這個怕會冒犯到你，只是想說我們當鄰居這麼久了，希望可以幫得上一點忙。我家剛好有一口棺材，你要不要？只是側邊有個小洞，可以用東西塞住，如果不嫌棄的話可以直接送你。如果已經決定好要買的棺材或是有忌諱也沒關係，完全不勉強，只是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阿桑聽到「可以直接送你」表情就變了，那是猛獸看到獵物的眼神。她再次確認是要送我不用錢吼？我說對，反正我目前也不會用到。她接著又好像希望不要顯得太急躁似的問我怎麼沒事會想買棺材？我隨便呼攏一下說先前去參加往生體驗，很流行躺在棺材感受死後世界 (一開始的確是這樣沒錯)，體驗完占空間，正想著要怎麼處理。阿桑聽到一半就不斷點頭，很快就接受這個聽起來算正當的說法，我乘勝追擊說如果有需要的話，我可以搬到你家。她馬上說好！那就現在吧，我們一起搬過去。
阿桑的效率不容小覷，我也在心裡幫自己鼓掌，在短短不到十分鐘內把棺材推銷出去，省了廢棄物處理費，真是一樁划算的斷捨離。我跟阿桑在她家樓梯間抬著棺材，小心轉角的狹窄處跟著旋轉，腦中不禁浮現影集《六人行》在樓梯間抬床墊的經典橋段，我還真是惡趣味。又想到這老男如果地下有知，發現有個年輕美眉躺過他的棺材，大概還會偷笑吧，這可是三贏的局面呢。
棺材送出去、阿桑家也辦完後事之後，我把牆上的縫隙塞住，只有阿桑一個人的生活，我沒有太大興趣，一個家裡面的戲劇性和悲劇就是要有兩個以上的人類參與才精彩，所以我的死後體驗專案到此結束。
接下來要體驗什麼好呢？
